是夜,唐休在安抚好败兴而归的麦奘以后,便换好了一身小兵穿的衣服,独自一人偷偷去往了汉水河边,躲在树林茂密的遮挡下,十分有耐心的等待着嬴无忌赶来与他会面。
时至早春,夜风并没有早前在南郡的时候那般来得凛冽摄人,河面也大都解冻了,雪水融化在地势高处,不断冲刷着乱石堆砌的浅滩,逐渐汇成了激流,夹裹着琉璃般的清澈,入耳尽是阵阵清亮的鸣响。
好久好久,当天边的黑幕缓缓遮蔽了星空,唐休依稀凭借着皎月隐去在云端的最后一丝银辉,终于看到了从远处固县方向快速朝小树林靠近的三五道早已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矫健身影。
来人的战马皆被用布巾缠住了马蹄,且包好了嘴罩……在这幽冷静谧的黑夜中,他们竟完全做到了悄无声息,若非是刻意观察,寻常的丹阳军斥候们根本就发现不了这群人的存在。
“你们就在这里等我!”
“是!”
“……”
待左右侍卫们在河岸边藏好了战马,并四散遁入黑暗中充当起了暂时的警戒,天地为之一静的时候,嬴无忌又等在原地稍事张望了片刻,直到侍卫们再三确认了周边环境毫无异常之后,他这才打起了精神,很是小心翼翼的摸黑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敬之?”
来到了一块稍显空旷点的灌木丛里,嬴无忌再次停下身来,满含戒备的搭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低声呼唤道:“有故人抱剑自咸阳而来,汝还不速速现身一见……”
“阿舅!”
“……”
置身在这鬼气森森的幽暗密林里本来就有点让人心里发慌,加上唐休这狗东西又是从自己背后的那颗大树上突然就跳落在地上砸了个清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险些没把神情紧绷的嬴无忌给直接吓出个好歹来!
“是我!”
左手下意识抬起夹住了嬴无忌受惊而刺过来的宝剑,唐休面色大变,连声安抚道:“阿舅,我是唐休……您看清了吗?”
“呼!”
这大冷的天里,嬴无忌硬是被唐休骇出了一身冷汗,待确认了自家外甥的身份,他不禁没好气道:“你这熊孩子,干嘛穿着人火头军的衣服?老夫还以为有刺客呢……”
“我这叫乔装打扮!”松手让嬴无忌重新把剑别回了腰间,唐休面带微笑道:“放心吧老舅,周围我都仔细看过了,别说刺客……毛都没有!”
“……”
“都两个多时辰了……我当您不会出来了呢!”
“麦奘回去怎么给你说的?”
“他说您骂我忘恩负义,非得要把我仍在汉水河里翻水跟头!”
“那不就得了!”嬴无忌一边以袖拂面擦拭着额前的汗珠,一边抬手拉着唐休的小臂迈步走到了前方看似突兀的几个矮树墩子边上,席地而坐道:“老舅要是不来,怎么把你丢去河里翻水跟头?”
“最近都没怎么下雨,水不深……怕是很难淹死我吧!”
“哈哈哈哈!”
嬴无忌低笑几声,不由得打趣道:“你看阿舅都老糊涂了,忘了你这小老虎可是从小在洞庭湖边长大的……哪能被水淹死呀……哈哈哈!”
“临出郢都的时候,父王曾对我有过交代……”唐休没有心思说笑,愁眉苦脸道:“阿舅,你们瞒得我好苦啊!”
“不瞒着你,你又得意气用事,结果咱们一起玩完!”
“那现在……你们有什么打算?”唐休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是否要寻天子和谈?”
“和谈?”嬴无忌摇了摇头,嗤笑道:“我们现在是输家,可没资格和他们谈条件……”
“我听说,父王最近也准备向秦国发兵!”
“这是你外祖父的意思!”得见唐休脸上的诸多疑惑,嬴无忌顿时就收起了笑脸,耐心解释道:“我们得保留点东山再起的种子,以战俘的形式让楚国来接收,于暗中提供庇护……一来也算是你父王应了天子伐秦的诏令,二来嘛,多做几手准备吧!”
“……”
“希望你能理解!”嬴无忌又道:“虽然你外祖父留了很多条后路,可归根到底,最终还是要靠你的……敬之,别再多想了,安心投去姜离的门下吧,男子汉大丈夫,莫要优柔寡断!”
“恐怕孙愚还是不信任我!”唐休苦笑,满脸无奈道:“姜离那里倒还好说,多少会顾忌我和姜姒的婚约,主要是孙愚,他简直太狡猾了……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便第一个就把我给怀疑上了!”
“拿下了南郡,他应该已经信任你了!当然,阿舅准备再给你添一把火……固县送给你吧!”
“……”
“别这样看着老夫!”迎着唐休那见了鬼似的表情,嬴无忌哭笑不得道:“蓝田快守不住了,老夫得尽快赶回咸阳主持大局……此来固县,只是为了和你见上一面,天一亮就动身……”
“阿舅,早先去南郡之前,姒崇介和我……”
“别相信他!”都没等唐休把话说完,嬴无忌连忙摆手道:“老夫估摸着在不久的将来,他和姜离迟早会有一场恶战,为了不殃及池鱼,你必须尽早站队表态,再这样摇摆不定下去,姜离肯定第一个就把你给收拾咯!”
“……”
“别想着渔翁得利的美事!”嬴无忌皱起了眉头,神情格外复杂道:“今夕不同往日呐,你比不过他们的!”
“那我该怎么做?”
“好好给姜离作女婿,好好听他的话……最起码在你没有万全的把握与他抗衡的之前,忠诚于他,真正把他当做你的岳父!”
“我可能做不到!”唐休断然摇头,拒绝道:“认贼作父,难!”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嬴无忌伸手拍了拍唐休的肩膀,眉眼饱含关切道:“姜离毕竟没有和你发生过直接的恩怨……有一说一,他对你其实还挺不错的!你所谓的血海深仇,不过是你自己对楚王自甘堕落的愤懑,这真怪不得姜离!”
“他现在所侵犯的,是我母亲的故国,这还不算血海深仇?”
“你母亲是秦人,可你是楚人!”
“阿舅!”唐休气急,对于嬴无忌的坚持,他深感无可奈何道:“这两年来,我压力真的很大,几乎就快喘不过气了!”
“……”
“我以前很喜欢战争,可是现在……我开始讨厌它,它让我感到厌倦,让我看不到明天……阿舅,您能懂我的感受吗?”
“能懂的,阿舅能懂的!”好在夜色清幽,使唐休无法看清嬴无忌眼中的黯淡,只听其饱含关切,仿若喃喃自语般,轻轻念叨着:“放心吧,你很快就能去宁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