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船顺流而下,此时已逐渐开始减速。楚恒和燕渺渺站在甲板上,眺望着越来越靠近的码头。
一路航行十数天,今日终于抵达了江东。
远远望去,这处大江之畔的码头上人声鼎沸,颇有红尘喧嚣的氛围。
燕渺渺忽然叹息一声。
楚恒听闻,转头望向身旁佳人精致的侧影,道:“这些天舟车劳顿,现在终于到了目的地,何故又唉声叹气?”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燕渺渺吟诵几句,娇嗔道,“我本是憧憬江南水乡的风光才一心来此的,谁料竟是这般乌烟瘴气的模样!”
楚恒笑道:“这里的人靠着大江吃饭,若不食人间烟火,只怕早就真饿死了。”
燕渺渺白了他一眼。
不旋踵,船已缓缓贴靠在了岸边。船工们一通猛烈操作,船终于抛锚停泊。
楚恒和燕渺渺一起走下船来,各自舒展手脚,正式踏上了江东的土地。
码头上的人很多。
所以整个码头拥挤、喧杂、污浊、庸碌。
大部分的人是为了生计在奔波。
楚恒和燕渺渺虽然年轻,却也都是老江湖了。那些混迹在人群之中形形**的江湖人士,自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二人对望一眼,皆是提醒对方当心的意思。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因为之前七山玄女盟火并金陵林家和大江双蛟寨,导致黑白两道的支柱发生了动摇,现在的江东武林——早已陷入到一片混乱之中!
江东武林现已堪称群龙无首。
楚恒和燕渺渺俊男靓女,风华正茂,甫一下船便引来数双眼睛盯在他们的身上。
二人皆属首次南下,对江东武林人生地不熟,此时在这龙蛇混杂的码头上,自是不愿惹事生非。
楚恒下意识地紧了紧扎在身背后藏剑的布囊。
燕渺渺环顾四周,目光继又落回楚恒身上,呼道:“大事不妙!”
楚恒一怔,忙问:“怎么了?”
燕渺渺夸张地在自己腰间一阵摸索,道:“最后的盘缠也贡献给了船老大,我现在是身无分文了!少侠,你呢?”
楚恒苦笑道:“看来我俩是注定要喝西北风了……
…”
“圣贤皆曰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可身外之物亦能难倒一片英雄好汉。”燕渺渺道,“难怪世人不惜沾染一身铜臭,也要对金钱趋之若鹜了。”
“非也,非也。”楚恒道,“有的人追求金钱只不过是为了生计,比如说码头上的这些普通人。可有的人追求金钱,却是源于自己内心的贪婪,所以才会见钱眼开……”
燕渺渺打断道:“比如说我喽?”
楚恒想起燕渺渺赏金猎手的身份,忽觉脑子一疼,道:“比如说那‘富可敌国’欧阳通。”
楚恒压根就没和欧阳通照过面。
他只不过想打住这个容易给燕渺渺胡搅蛮缠以可趁之机的话题。
虽然有时候他也很喜欢燕渺渺的胡搅蛮缠。
但现在绝不是适合胡搅蛮缠的时候。
就在此时,一只手暗暗穿过拥挤的人群,直直地朝着楚恒的背后抓来。
背后的布囊里藏着楚恒自昆仑山“冰封剑府”中请出的剑器。
这岂能是寻常的宝剑?
神兵连心,立生警兆。楚恒眉头一轩,身躯微转,闪电出手,已在电光火石间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对方见自己的偷袭眨眼被擒,手腕也一时挣脱不开,霍然便抬脚飞踢楚恒的下阴。
这一记“撩阴腿”可谓阴损异常。
可是这腿刚刚踢起到离地一尺的高度,便已给一旁的燕渺渺一脚重重地踩了下去。
对方竟“啊呀”一声呼喊出口,然后吃疼,绊倒在地。
码头上的人群喧嚣不止,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位突然摔倒的人。
这一下交手,楚恒只觉得此人练过几下外门功夫,但是路子又粗劣得紧。
待向此人望去,却见倒在地上的他猛然掌击地面,借力一跃而起,落地跟着一个踉跄,左右摇了摇才站稳到楚恒和燕渺渺的身前。
他接下来忽然抱拳道:“在下**堂前堂护法,江湖封号‘丑侠’游铁奴是也!”
楚、燕二人只见这位游铁奴身高臂长,倒似草莽英雄的魁梧之躯,然而一张脸却天生其貌不扬,仿佛年画里能够辟邪的人物下凡,给人一副凶神恶煞、惊心动魄的错觉。
这“丑侠”之号当之无愧,好丑一个前堂护法游铁奴!
楚恒听说过江东武林中有金陵林
家、双蛟寨、秦淮帮、滴水楼等门派帮会,却从未耳闻**堂之名,亦不清楚眼前这位前堂护法的深浅。但瞧对方光明磊落地自报家门,于是便试探着问道:“原来是游兄台,久仰!久仰!”
游铁奴似乎很受用,粗豪一笑,道:“却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楚恒道:“鄙人楚恒,楚国的楚,永恒的恒。”
燕渺渺没好气地道:“燕渺渺的燕,燕渺渺的渺。我就是燕渺渺。”
游铁奴抱拳笑道:“原来是楚兄弟和燕女侠,幸会!幸会!”
燕渺渺道:“我看幸会不起来!”
游铁奴闻言一怔。
燕渺渺伸手一指楚恒,问游铁奴道:“请问你俩以前见过面吗?”
游铁奴道:“没有啊。”
燕渺渺道:“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游铁奴道:“也没有啊。”
燕渺渺道:“那你们就是萍水相逢喽?”
游铁奴道:“萍水相逢!”
燕渺渺道:“既然萍水相逢,那你适才出手暗算,请问又是何居心呐?”
“看燕女侠你这话说的。”游铁奴打个哈哈道,“我就是成心要暗算,在二位面前,也没这个本事啊。”
燕渺渺道:“你这人倒还有点自知之明。”
游铁奴却道:“我这人不但有点自知之明,还有几分观人之贤。”
“哦?”燕渺渺问,“怎么个观人之贤?”
游铁奴的目光扫过楚、燕二人,道:“依我看两位气度不凡,可是武林中名门正派的弟子?”
燕渺渺待要开口,楚恒已先道:“名门正派弟子,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游铁奴故作玄虚道:“是不是名门正派倒也无所谓,只不过我看两位……”
楚恒道:“如何?”
游铁奴道:“只不过我看两位现在……是不是已经身无分文、囊空如洗?”
燕渺渺听闻忍不住“噗嗤”一笑。
游铁奴讲的确确是大实话。
任你是多么惊世骇俗的绝顶高手也逃不出吃喝拉撒的命,此乃一成不变的天理。
燕渺渺道:“你看我俩已经都这么穷了,所以你这位‘六害堂’的‘护院’,可不能再打我们的主意了!”
游铁奴正
色道:“第一,我们是**堂,不是六害堂。第二,本人位居前堂护法,可不是什么看家护院。”
“敢情那好极!”燕渺渺道,“既然阁下是**堂护法游大人,那遇见落难的江湖同道,想必自也不会见死不救,要接济接济了!”
“最近……”游铁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忙道,“正巧不巧手头有些吃紧。”
燕渺渺故作鄙夷之色。
“不过,好在正巧不巧手上有一桩买卖。”游铁奴转而接着道,“正巧不巧又需要两个帮手。”
燕渺渺道:“那我们来当你帮手喽?”
游铁奴道:“这可是一桩大买卖,做成了我们便坐地分金,扬名立万。”
楚恒道:“那要是做不成呢?”
游铁奴道:“明知山有虎,富贵险中求……不成功,便成仁。”
燕渺渺心下暗想:“这不会是遇上自己的同行了吧?”
楚恒问道:“到底是桩什么买卖?”
游铁奴忽然眺望向远方的万顷江水,极力平息内心涌动的澎湃豪情,只道两个字:“杀人。”
当楚恒以为游铁奴讲的是一次隐秘的暗杀活动时,他绝对没想到实施暗杀的现场会有这么多人。
当游铁奴道出了自己的计划而努力平复激动情绪时,他绝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同时来到这里。
当燕渺渺认定游铁奴是和自己一样靠领赏金生活时,她也绝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么多同行。
小山坡上已经聚满了人。
起初,这些人还知道隐蔽自己的位置,藏身在道路旁、岩石后、树冠上。
可到后来,人越聚越多,实在已无隐匿的必要了。众人干脆就金刀大马地拦截在道路中央,简直像是在守株待兔。
楚恒问道:“这些人和你一样,都是来杀人的?”
游铁奴道:“看他们的阵仗,应该是的。”
楚恒道:“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游铁奴道:“滴水楼在道上发出了悬赏,谁取下那点子的项上人头,谁就可以得到一千两黄金。一千两黄金足够教下半辈子都吃穿不愁,委实是一笔惹人眼红的财富。”
“滴水楼?”楚恒闻言眉头一皱,道,“可是江东**上的第二大组织滴水楼?”
游铁奴道:“正是那太湖冷
家的滴水楼。”
燕渺渺道:“今日滴水楼如此劳师动众,到底要杀的是什么人?”
游铁奴眼中闪过忌惮之色,道:“不是人,是一条蛟!”
“一条蛟?”燕渺渺一惊,问,“大江双蛟,不知是哪一条蛟?”
游铁奴深吸一口气,道:“九头狂蛟……”
“九头狂蛟”谈鬼神,又号“江东第一狂”。
据江湖传闻,当日七山玄女盟攻陷双蛟寨一役,谈鬼神凭一人之力独战黄山掌门松风居士、九华掌门白水真人、括苍掌门韦佛手三位,不落下风。后身负重伤遁走,至今未曾露面。
孰料今日在这不起眼的小山坡之上,各路杀手齐聚于此,竟针对谈鬼神再一次布下了夺命的天罗地网。
不同的是此番却换成滴水楼要杀死谈鬼神?
谈鬼神竟也如约而至!
然而他并不是走着来的,也不是骑马来的。
他是坐车来的,坐的却是一辆囚车。
“虎丘镖局”的镖旗猎猎招展,押送这辆囚车的却也只有一个人。
此人个头虽小,但却气度深沉。他目光如刀,扫视过埋伏在小山坡上的众人,道:“在下虎丘镖局王精,不知各位朋友等候在此——是有何指教啊?”
忽听人群中有人对喊道:“老子当是谁?原来是虎丘镖局的王总镖头。”
王精冷冰冰应道:“范穿肠,难得你还认识我王某人。”
这位叫“范穿肠”的人道:“江东第一号镖局的总镖头,老子自然认得!”
王精道:“既然各位已经知晓我是谁,那我也不跟各位客气了。今日这条路——能否放我通行?”
“凭王总镖头的威名,要过这条路我们绝无二话。”范穿肠明显是这群人中的头目,他伸手一指囚车道,“只不过他——你必须留下!”
沿着范穿肠手指的方向,只见囚车里盘坐着一位彪形大汉,他低垂着头看不到面目,满头的漆黑长发迎风披散开来。而最教人触目惊心的,是一条碗口粗细的精钢锁链捆缚住了他的脖颈、腰腹和四肢。
——锁蛟龙!
谈鬼神魁梧的身躯上散发出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气息,此时的他仿佛已不再是一条蛟龙,而沦落成为一只困兽。
虎落平阳,坐以待毙。
王精却骤然冷笑。
范穿肠道:“王总镖头你笑什么?”
王精道:“你要他留下,那你肯定知道他就是‘九头狂蛟’谈鬼神了?”
范穿肠道:“这个自然。”
王精道:“今日就凭你范穿肠这几下也敢来捋虎须,那你肯定也知道谈鬼神与三山掌门一战后负伤了?”
范穿肠道:“这可不是老子想要落井下石,而是那滴水楼的命令实在难违!”
“哦?滴水楼?”王精霍然透出凌厉的气势,道,“只怕太湖冷家若想要谈鬼神的人头,还需先问过我虎丘镖局!”
“如此说来,虎丘镖局是要和我们大家对着干了?”范穿肠猖獗一笑,道,“王精你莫要忘记,你不也是趁着谈鬼神重伤才将他擒获?这亦非光明磊落之举!依老子看这事今日若传出去,你们虎丘镖局也难以在江湖上立足了!”
“我将他擒获?”王精哈哈一笑,道,“我王精就一个押镖的莽夫,有什么能力擒得住‘九头狂蛟’谈鬼神?”
范穿肠得意道:“你知道就好。”
“我当然知道!”王精道,“滴水楼告诉你这趟镖今日会从这里走,可是你知不知道这趟镖又乃何人所托?”
范穿肠两眼珠子一个打转,道:“老子管他娘的是谁,难不成还会是谈鬼神他自己?”
众人随之哄笑。
王精却道:“范穿肠,你真叫料事如神。”
范穿肠笑得愈发得意忘形。
王精冷哼一声,道:“谈鬼神从未被擒,而托这趟镖的正是他本人。”
范穿肠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真是……他本人?”
忽闻一声长啸,状若龙吟,声震四野,惊天动地。其气劲之充沛雄浑,在场众人前所未见。
此时,谈鬼神竟以背脊撞破囚车车顶,一纵跃上半空。只见木屑纷飞中,一对圆睁的虎目正散发出嗜血的凶光。
谈鬼神已挣脱开身上捆缚着的精钢锁链,锁链上顿时注满了强劲的内力,竟被绷得笔直,宛若一条出洞的蛟龙,气势汹汹直戳向范穿肠的胸膛。
锁链未至,罡风如刀。范穿肠只觉自己眼前一黑,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
在场其他人皆看得噤若寒蝉,难不成这“九头狂蛟”谈鬼神,今日就要在这小山坡上大开杀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