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驴子的带领下,黄安和耿神仙来到了汉兴城的城西南,一路上,黄安听耿神仙说自个在十几年前曾来过汉兴城一次,当时就住在城西南,在他的记忆里,汉兴城的西南不是个好地方,风水不好,还闹鬼。
汉兴城的城西南又被人称为北王筑。据说在大承之前,汉兴城只有现在的一半大小,那会,在城的西南角,有一片坟地,是汉兴城穷苦人埋骨之地,长年累月下来,那里荒冢连片,乱坟成堆,放眼一望,高高低低的全是土包子,上边杂草野树长得到处都是,蒿子比人都高,走进去,十步有八步都打滑,你问为啥脚下不稳?低头看看就知道了,不过说真的,还不建议您低头,毕竟甭管是谁,有多大胆,发现自己踩到了一个人脑壳总得怂上一怂。
到了后来,大承立国,在汉兴城外大战一场,据说战后还屠了一次城,而在那时,城西南的这片坟地就被人当成了万人坑,甭管是敌军百姓还是自己人,只要官阶在五品以下的,全都丢进了这里,据说那时候,经常有路过此地的人看见阴军策马,拉着百万头颅,四处游荡。
直到五十多年前,大将军霍明,即后来的北疆王,带着军队平定东南反叛时曾驻扎在汉兴城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候汉兴城的官府出于某种目的——名义上是为了讨好北疆王——特地扩建了汉兴城,铲平了西南坟地,在其上盖起了新楼,用以北疆军队住宿所用,并取名北王筑——这个筑一方面是建筑之意,一方面则是此地乃北王驻扎之地的谐音。
北疆王乃百无禁忌之人,他手底下多得是大胆的狂徒、凶悍的猛士,住在这种地方大家都是无所谓的心态,也没谁抱怨的,而且,或许是当兵的杀气重,那时候,城西南一直比较安定,也没出什么怪事。渐渐地,那些汉兴大城的原住民也开始鼓起胆子跑到这里来支摊子,做买卖了。
那时候的北王筑,虽然不如东西两市繁华,但也算热闹之地,再加上北疆王的军队纪律严明,从不仗势欺人,做买卖即公平,出手又大方,所以,越来越多的人跑到北王筑附近定居,逐渐形成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圈子。
然而好景不长,北疆王带着他的军队出去打仗去了,北王筑也一下子就空了出来,当时有些破落户看上了官家给北疆王军建造的宅子,于是偷偷摸摸住了进去,结果隔三差五地出事,不是这家疯了,就是那家死人了,更有甚者,有一户人家竟然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至今不知去向。
官府害怕了,贴出告示,宣称要暂时封闭北王筑,并言明,一切擅自入内者伤亡自负。然而就算闹鬼之说传得沸沸扬扬,依然有那衣不蔽体,居无定所之人摸到此处,为求一席安身之地而占据了这些房屋。这些人多是苦命民众,乱糟糟脏兮兮的人见人嫌,住到此地反倒也算有了个安置,省去了城中其他地区的空间。如此一来,官府也懒得驱逐他们,就由他们住下了,反正这帮人也是生无人管,死无人问,住哪都一样。
而今,城里有五分之三的穷苦人都住在北王筑,而这里,也早就从一个仅此于东西市的繁华地变成了一个虽有人,但依然破烂荒废的地界,气派整齐的军队大宅现而今只剩下黑漆漆的墙和漏雨的屋顶,当然,塌掉的也不少,而建立在这些残垣破瓦上的是拾荒人的窝棚,这些窝棚从废宅上蔓延而出,占据了道路的左右,将原本宽敞的大街挤得只剩下一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小路。
腐臭的味道,飞舞的蚊虫,低声传来的呻吟与哀嚎,混合着些许杂乱的色彩,在整个北王筑里回荡,飘舞,变成了一个看不见,却又无比真实的怨灵,无时无刻地不恶心着每一个误入北王筑的人。
耿神仙掩鼻,声音闷声闷气:“我说驴子,你怎么跑到这地方来的?”
黄安也是好奇:“毛驴啊,你胆子倒是真大,你就不怕在这里有人把你套走了做出驴肉火烧?”
毛驴不说话,它一直咬着黄安的衣袖,拉着他往前走,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黄安这会儿倒是不急了,因为他必须静下心来,分出来一部分的意识来抵御一种奇怪的眩晕感,这种眩晕感和失足坠落很像,自从黄安制造了一个自己的分身后,这种感觉就时不时出现一下。
喵的,这次结束后肯定不能再分身了!黄安心里骂道。
“别呀。”一道声音在黄安心中响起,“我还是那句话,你多习惯就好了。”
圈你妈,听见没,圈你妈!黄安在心里气呼呼地骂着。
“我妈不就是你妈吗?”那声音惊讶,“我可是你的分身啊!”
黄安顿时疯了。
驴子带着黄耿二人左右转绕,最后竟然转到了一条大路上,说是大路,可和小道一样肮脏破烂,而在路的尽头,有一片朦胧的灯火。
耿神仙低声说:“现在已经三更快四更了,怎么还会有如此大一片亮灯之地?这里又不是城里,那些地方夜生活丰富,这里可什么都没有。”
黄安目力比耿神仙好太多了,随便瞟一眼就看了个七七八八:“是庙,是一座很大的庙。”
耿神仙哦了一声:“若是庙宇,那一定是犬神庙了。”
黄安疑惑:“犬神?”
耿神仙摸摸胡子:“之前不是说过的嘛,老朽之前这里待过一段时间,所以对此地略知一二,这地方原本是坟地,万人坑,在大承定鼎东都之前,这里曾抛弃过数不清的尸体,这些尸体都便宜了坟地里的野狗了,久而久之,这地方的野狗成了一害,犬神庙就是在那时候建成的,据说去犬神庙礼拜的人走夜路不会被狗咬,家人埋在这地方不会被群狗分食,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依据,也没有什么用,不过拜犬神的习俗倒是传下来了,直到现在,哦,对了,这个庙以前没这么大,是后来一个富豪捐钱重修的,那富豪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穷鬼...他把北疆王曾经住过的那个大院和原本的犬神庙连在了一起,建成了你现在看见的模样,这是这片地方唯一一个能落下去脚的去处了。”
黄安点点头:“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来历,诶,等等,你说犬神庙和北疆王曾经的宅子连在一起...这北疆王曾经就住在原本的犬神庙旁吗?”
耿神仙不清楚黄安为何会突然问这一句,摇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黄安问毛驴:“咱们要去那地方是吗?”
毛驴敲了一下蹄子。
黄安嘴角一翘:“有点意思。”
两人一驴边说边走,不多时来到了那座庙宇前,这里已经是城的最边缘区,再往远处看,可以看见耸立的城墙,而在城墙下,有一片颇为茂密的小树林,庙宇就在小树林的前边。
耿神仙介绍道:“我之前从来没来过这座庙,不过听人说这庙是个三进的结构,进门后分为前殿,大殿和后殿。”
黄安的目光却看向了庙门口,那里放着很多铁架子,每个铁架子焊着一排一排的烛台,数不清的蜡烛插在这些烛台上,有些已经烧成了一滩烛泪,有的才刚刚在头顶灼出了一个小坑。
黄安等人看见的光,就是这些蜡烛的火。
黄安的表情很不好看:“千万烛火以奉之...这是祭祀宇外诸神才用的规矩啊,我说耿神仙啊,你真的确定这座庙供奉的是一群狗子?”
耿神仙嗨了一声:“您想多了,这事情没那么讲究,这就是一堆照明用的蜡烛,而且这些庸人哪里知道什么供奉的规矩啊,就是瞎掰活。”
黄安想了想,点点头,他记得在绿台山时也没有看见很多蜡烛。
两人于是走到庙门前,黄安推推大门,发现没关,于是直接推开来,走进去,往前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扭头,对毛驴说:“你不进来?”
毛驴在殿门外摇头晃脑,黄安于是点点头说:“好吧,你不进来就不进来吧,但要是我没发现所谓的很重要的事情...那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做的很好吃。”
毛驴吓得毛都立起来了,可还是呆在庙门外,不敢进入。
黄安和耿神仙只好自己进庙寻找那个所谓的很重要的事情,他们走过庙门,只见庙门两侧各有一位泥塑的护法大神对着下面怒目而视,一个赤发虬髯,一个青面獠牙,比较有意思的是,这俩大神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串狗牙。
“看来还真是个供奉狗子的庙。”黄安点头,和耿神仙一起走过庙门,来到前殿之前的院子里,这个院子里有荷花池,和假山怪石,又有月季牡丹,银杏松柏,看起来颇有几分园林的造诣。
黄安指着这些花草山石对耿神仙说:“你瞧,这里果然还有当年北疆王留下的痕迹,这应该是北疆王的花园之一。”
“哪有花园放屋前的?”耿神仙摇头。
“可能之前改布局了吧。”黄安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过这些怪石花树,来到前殿,一推殿门:“还是没锁。”说着就走进去了。
耿神仙赶紧跟过去,两人一起来到了前殿的殿内。
这一次,黄安倒是没有忘记给耿神仙点一把火,火是他先前留下的一根蜡烛,他随身还带着火镰。
于是借着火光,两人看清了大殿中的景象,耿神仙目瞪口呆,而黄安大口喘一下气,轻轻地,不由自主地,赞了一声。
出现在黄安和耿神仙面前的是十九只惟妙惟肖的金毛大犬,它们分明是静止的,可看上去个个动感十足,或是抬头吠日,或是伸舌舔毛,或是扑之欲下,或是左右腾挪,它们肯定是泥塑的,然而一个个的却都筋肉遒劲,齿爪有力,毛发皆全,神态活现。
十九只大犬旁,还有一扇窄窄的石屏,上刻如下字迹:
今还愿,塑汉兴城西南高坟沟十九犬神像,善男陈道光。
这是大字,其后还跟着一堆人的名字,是小字。
“好手艺!”黄安大赞,“我青州乃能工巧匠辈出之地,却难得有这十九只好犬!”
耿神仙嘶地吸了口凉气:“这是东南沿海黄大师的陶塑胎毛法作出的物件啊!了不得啊,这一尊像比等体积的金身还来的难得!”
黄安顿时感兴趣了:“黄大师?”
耿神仙点头:“东南沿海地区的陶塑大师黄火丙,善以画技入泥塑,所造之象,须发尽全,世人谓之胎骨出毛之法,黄小爷,你看,这些狗子身上,毛都是一根一根的!”
黄安抚掌:“果然难得。”
两个人对这十九只泥犬称赞不已,又担心误了正事,不敢久看,各赞了几声后匆匆忙忙来到了十九只犬神后边,这里有一面墙壁,左右各有一个小门,黄安和耿神仙各自推开一扇,然后一起来到了前殿的后门口——原来这俩门去的是一个地方。
后门正对的是一面墙,墙上绘画着千百只大小不一的狗子,有的憨态可掬,有的凶猛威武,形态不一,黄安从中找到了漠北的獒犬,也找到了东都贵人手里的小哈巴,可更多的狗,黄安却不认得,好在这壁画上用蝇头小字对每只狗都注明了来历和名字,也算是让黄安大长见识,对天下之犬有了个大概了了解。
唉,要是把齐函和宋家的老供奉加上局完美了...黄安心想,却突然看见自家的魔犬蹲在墙的边角处,虎视眈眈地看着壁画上的一群狗。
黄安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家的大将军也找了过来,可再一细看,却发现那只魔犬也是画上的狗子。
黄安走上前去,只见这只狗身旁的小字写的是:鬼面凶獒,云断大光明教魔犬,曾传为护法之兽。
黄安皱眉,自家的狗子原来是大光明教的护法兽啊!
另一边,耿神仙推开了前殿的后门,叫黄安道:“黄小爷,别看了,干正事要紧!”
黄安只好应了一声,和耿神仙一起离开了前殿,来到了前殿和大殿之间,这地方也是个院子,比之前的那个还要豪华一点,甚至当中还有个小亭子,特别是大殿两侧的树木格外茂密,还各有一座假山。
“看起来真是奇怪啊。”耿神仙嘟囔着。
“你自己说的,这些人不懂祭祀的规矩。”黄安对这里的布局并不感兴趣,直奔正殿,而耿神仙只好跟上去。
正殿比前殿大出很多,黄安伸手推门,突然想起一事,回头对耿神仙道:“大仙儿,不对啊,你这前殿供奉的十九条狗不就所谓的犬神吗,那这正殿应该供奉谁?”
耿神仙摇头:“谁知道,可能是犬神中的犬神吧。”
“怎么可能啊。”黄安嘀咕着把门推开了,然后他的目光猛地一紧:“怎么会?”
“咋?”耿神仙吓了一跳,“里头是...啥?”
黄安往后退了几步,一脸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你,你自己瞧瞧。”
相处了这么多天,耿神仙太了解黄安这个人了,这货,整个一惹事界的班头,闯祸国的领袖,想让这样一个人吓一跳的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所以当下咽了一口唾沫,咬紧牙,坐着被吓一跳的准备,顺着被推了半开的殿门往里一看,结果发现里边啥也没有,只有一个牌位。
“这有啥的?”耿神仙愣了一小会儿,于是要过黄安手里的烛火,推开门,走进去,仔细看看,只见这大殿四周皆有壁画,可画的都是些人物,并无可怖之物,再看看那个牌位,却发现那牌位上边的字被人使黑漆漆了一道,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耿神仙转脸,发现黄安也已经走了进来,神情并无不妥,还以为黄安方才是在吓唬自己,于是很不高兴地说:“黄小爷,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闹腾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黄安也不瞧耿神仙,直接去看那些壁画,同时摆手道:“我可没吓唬你,你自己想一想,什么地方,什么庙里会只有牌位而没有塑像或者是象征神的神体的?”
“这...”耿神仙一愣,再一想,“等会,我想起来了,就连山路边的那种半人高的小神龛庙里都有一个巴掌大的土地神...而只有牌位没有神像和神体的庙,那除了祭祀先祖的庙宇之外,就只有东都的那座,皇帝祭天用的祭天庙了啊!”
“是...”黄安应了耿神仙一句,却没看对方,他自进庙后就一直在看壁画,“嗯,果不其然。”
“什么?”耿神仙问。
黄安扭脸:“耿神仙啊,这座庙是什么时候建好的?”
耿神仙苦思冥想:“我是在大约十一二年前来这里的...那是这座庙才建好大约四五年,我指的是扩建...也就是说,大概是十五年前建好的。”
黄安点点头,指着壁画:“这上边画的是十五年前大承天子祭天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