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酒在翠碗里荡漾,明明满到将溢,却始终不曾滴落一分一毫。
端着小碗的艾珠所举起的双手被苏生硬生生地按了下来,后者摇头:“不要这样,不要去尝试和自己难以理解的力量做交易,不要支付自己不懂得的代价。以未知而搏利者,赌徒也,你不是赌徒。”
苏生转脸看向少女:“她现在入不得席,让我来和你谈谈吧。”
蜜盐的皇女看着苏生,就好像看着一个笑话,表情又高兴又嘲讽。
“你呀...”蜜盐的皇女轻声说,“你上不了这张桌的。”
苏生点头:“是的,所以我打算把这张桌子掀掉。”
蜜盐的皇女起身:“人啊,总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嘛,也算是一出好乐子了,那么——”
苏生懒得和她废话,手一点,一朵海棠骨朵突兀地在白树枝子上冒出头来,在素白的世界里,那是如此鲜艳的一抹颜色。
蜜盐的皇女手一张,那花苞还未来得及绽放就落下,正好落在皇女的手心中,滚了滚,周身上下就都变成了糖。
然后,这朵糖之花依然如约绽放了。
曾有贤人说,一花一世界。
然后,一个浩瀚的,姹紫嫣红的世界从花瓣中豁然展开,车水马龙的都市,尘烟激荡的草原,宏伟的建筑在地平线的尽头拔地而起,奔腾的大河九曲十八弯,清泉飞瀑从崇山峻岭间落入神潭,山崖上千百万只鸟振翅飞翔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在群鸟的身下是沧海无垠,无数鳞族越出水面。
花朵在旋转,于是岁月荏苒,一月春风化雪,二月草长莺飞,三月一蓑烟雨,四月陌上花开,五月叶绿榴红,六月采莲塘中,七月蝉鸣消暑,八月泛舟望月,九月采菊东篱,十月白露为霜,冬月红泥火炉,腊月素裹银装。
咔擦咔嚓,噼里啪啦,这个冻在水玉里的素白世界破碎了,似乎是承受不足这个繁盛的世界,突兀地崩裂开了一样。
艾珠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苏生抖开袍子,伸手将她护在了身边。
突然又有乌鸟鸣叫,在苏生身边飞起,艾珠手里的小碗从中闪过一道光,直截了当地一分为二,血酒飞洒。
苏生伸手,一把抓住那四散的酒珠,在手里一攥,攥成一道炽烈的光明,一把拍在了艾珠的头顶。
艾珠脸上闪过一丝红润,苏生抬起脸,用那没有视力的眼睛最后看了一样这个不断崩溃的世界,随后带着艾珠暴退而去,顷刻不见踪影。
在彼方,那位宇外的神祗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言不语,她同样攥紧自己的手,于是她又回到了那个被水玉冰封的世界,白树依旧,圆桌依旧,翠碗依旧,唯一不同的,之前艾珠坐在的位置上放着一支梨花。
“如此做过一场,他日大雀冥山下,自有分说。”神祗低语,随即,这个世界寂静了下来。
艾珠感觉自己掉进了风里,前后左右上下都是风的呼啸,当风停止,她已经坐在了青草地上,夜已尽,东方泛白,远处是海棠和樱花的花海,花海里有几个不小的大土坑。
艾珠回头,苏生就在她的身后,艾珠想说什么,苏生却一指指向远方。
艾珠顺着苏生的指引看过去,在她回头的那个瞬间,太阳从东方升起,在一瞬间照亮了这大地,红霞遍天,清风徐来,广阔的草甸上每一颗草都招摇着自己碧绿的肢体,她们向着阳光的一面被染上的胭脂的色彩,而背阴处则碧绿到让翡翠碧玉都自惭形秽。
“好美。”艾珠喃喃道。
苏生眺望长空,他似乎看得见,又似乎看不见。
然后,他说:“稍等等,等太阳升起来了我们就去救你家少爷。”
艾珠回头,目光里充满了感激。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搅场子的声音:“大人,大人,两位大人,那...没在下什么事情了吧?”
艾珠回头,只见大骷髅趴在后边,手里拿着自己装海蓝香的盒子。
啊,对啊,自己已经见到宇外之神了。
艾珠摸摸自己空荡荡的腰间,之前这里放着海蓝香的盒子还有别的很多东西,现在却只剩下...半个碗?
艾珠一脸懵。
苏生的声音响起:“收好吧,那宝物不亚于海蓝香。”
随后苏生又对大骷髅说:“那么您若没有什么事情的话,请您自便吧。”
大骷髅诚惶诚恐,慌忙离开。
“您打算怎样救我家少爷?”
走在花树之间的小道上,艾珠这样问苏生。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苏生伸了个懒腰:“我会最后尝试一次,尝试一次告诉彘子我就在这里,如果成,她就能安静下来,如果不成,我也会打开封印,放你家少爷出来,然后...如果彘子发疯,李历名会以他个人的态度斩杀祸害九州的大妖怪。”
艾珠吃了一惊:“您要明彘子大人死?”
苏生抚摸着身旁的花树:“我会陪她去的。”
艾珠说不出话来。
苏生的表情温和:“够了,已经够了,时间已经够久远的了,对我也是,对她也是,做个了结吧。”
艾珠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李历名是谁呀?”
苏生眉头一扬:“你不知道吗?就是青梗山的山主。”
艾珠再次被惊了一下。
苏生笑了笑:“按我的想法去救人,李历名做不到,不过,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杀人,他倒是手熟。”
在老黑沟里,黄安和明彘子也在对话。
“你家小侍女真的能救你出去吗?”这是明彘子第九十三次询问这个问题。
“说真的,我现在真不确定,可是,我们也只能相信她了不是?”黄安愁眉苦脸,他也是第九十三次回答这个问题,当然,每一次他的回答都不太一样。
“如果你出去的话,能帮我找找我家的小苏生吗?”明彘子轻声请求。
“我估计,如果我能出去的话你八成也能出去。”黄安托腮叹气,“到时候你自己去找吧。”
“好啊,那出去后我就去找。”
“我以为你会坚持让我去。”
“苏生若还在,也该比你大了吧。”
“我怎么记得你把他搞丢的时候他就和我差不多了呢?”
“不不不,那时候啊,他比你小一些。”
苏生来到老黑沟,他伸出手去。
“您要干什么?”艾珠有些不放心,也有些害怕,不自在地询问。
“我碰不到彘子。”苏生说,“所以我只好把老黑沟和封印一起带走。”
艾珠看着苏生的手中风卷云涌,深深吸了一口气。
“神啊。”苏生喃喃道,“您已经戏弄我了那么多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说完,苏生对着虚空轻轻一抓。
艾珠目瞪口呆,整个老黑沟被苏生一把抓了起来,却没有土石落下,山沟和大地的断裂面呈现出光滑地斜面,闪烁着耀眼的电光白。
苏生提着一条沟,就好像提着一条小鲤鱼那般轻松,随即,消失在天空里。
老黑沟内,黄安和明彘子也感觉到了某种异常。
“快看,天啊,天空在变化!”黄安叫道,“整片天空都在移动!”
“不对!”明彘子比黄安更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有人,有人带着老黑沟在快速地飞行!”
“谁啊,带着沟飞那也是够了吧!”黄安哀嚎。
苏生去了犲山,去了青要山,去了娄河,去了云断,去了江南,去了海边,去了震泽,只要是他和明彘子去过的地方,他都转了一遍。
然后是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
老黑沟里,黄安看着明彘子从最初的吵吵闹闹,到后来的不声不语,最终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黄安想问,可还是忍住了。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那些熟悉的道路,那些地方,在明彘子的眼中晃过,最后,来到了一片阴云之下。
“这地方是...是老黑沟的上边吧?”黄安皱眉,眯眼,“天阴了,该下雨了。”
他本想调节下气氛,却发现面前的妇人浑身颤抖,吓得他赶紧闭嘴。
就在这时,老黑沟猛地一震,一股云雾冲天而起,消散无形。
“剑气...破了?”黄安瞪圆了眼睛,而明彘子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黄安,身子一晃,就来到了沟外。
黄安只感觉劲风扑面,恍惚之间,自己已经来到了沟外的青山上,待到脚底着地,他发现自己的小侍女和一个男人就站在自己对面。
“少爷!”艾珠冲过来,直接把黄安扑倒。
“有人!”黄安就地一个打滚甩开艾珠,起身,“我也就丢了一晚上而已...别激动。”
“可你...可你真差点就回不来了...”艾珠说着说着就哭了,然后她头一扭,就看见了和黄安一起出来的那个妇人,她顿时意识到了这人是谁,“啊,是明彘子大人!”
明彘子微微一惊:“您知道我的名字呢...是谁告诉您的?”
艾珠一指旁边的苏生:“是那个,那个!”
明彘子扭脸,看着草甸上的苏生:“是谁?这里什么也没有。”
黄安惊讶地站起,他看看艾珠,艾珠伤心地摇摇头。
黄安感觉目前的情况一阵错乱,想了想还是先对那位站在的男人施礼:“先生应该是苏生大人吧,在下黄安,不在的时候艾珠承蒙您的照顾。”
苏生点点头:“你就是黄安,很不错的孩子。”
黄安斜眼瞧瞧一旁的妇人,又道:“那个啥,大人,这里还有个人想找你..."
苏生再次点头:“我知道。”
明彘子看着艾珠:“你就是艾珠吧,长得真漂亮,果然你家少爷的话一点都不能信。嘛,不管怎么说,都谢谢你们让我出来,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那件衣服挂在老黑沟的树上就送给你们二人吧。”
黄安一脸迷惑地看着苏生和妇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艾珠拉开。
艾珠看着明彘子:“明彘子大人,那个,那个..."
张口忘言。
直到这一刻艾珠才感觉到蜜盐皇女的诅咒真的就横亘在这两个人面前。
黄安对着苏生施礼,叫苏生大人,明彘子看着自己,硬生生地忽略过去,而当自己想直接告诉苏生大人就在她身旁,却在一个个小小的瞬间忘掉了苏生大人的名字。
苏生走到艾珠的身旁,拍拍她,然后走到明彘子的面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明彘子的脸颊:“对不起,我让你吃了那么的苦,我从不曾去思考和你一起承担的方式,然而向对洪水猛兽一样对待你。”
明彘子的回答则是:“那么,艾珠姑娘,还有小黄安,我就走了啊。”
苏生也扭头看着艾珠:“原来,她并不是一出世就要覆灭九州的啊。”
这俩问题一起撂过来艾珠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只好对苏生请求:“既然这样,既然这样就别...别——”
黄安拉着艾珠的手:“不是,你究竟——嗯?”
黄安抬起头,天上落雨了。
雨落青丘,雾气蒸腾,黄安将艾珠抱在自己怀中,艾珠不知为何,突然狠狠地哭了起来。
不远处,苏生也好,明彘子也好,都看着这一对男女,目光里是羡慕和祝福。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黄安突然明白过来,他曾从明彘子口中听到过明彘子丢失苏生的故事,聪慧如他,早已明白过来当年的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安怒极,眺望烟雨长空,喝骂:“贼老天!”
苏生摇摇头,明彘子一脸迷糊。
黄安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对,只好把艾珠抱的更紧。
就在这时,遥远的山边传来了歌声,四人一起扭头,只见在对面的青青小山上,云见君站在那里,看着这儿。
“好久没唱歌了吧。”云见君说,然后她张开自己的双臂,放声高歌:
“君之所见,我何模样,此心悲戚,君可闻声?若君所求,清明湛湛,愿以青天,慷慨相赠。”
随着歌声的响起,四面八方传来了器乐和鸣,黄安四顾,只见东南西北均有好多好多人走来,他们有人吹笛子,有人弹琴,有人鼓瑟,有人吹箫,但更多的,则和云见君一起高歌,那歌声在雨中回荡,缥缈而婉转。
昙花开落,浮游死生。
人世百年,清明一梦。
恍惚之间,忘川已过,唯君颜笑,相忘不能。
离人长恨,心何平复,横渡沧海,踏遍群峰。
思不见君,若君归来,所偿为何?
君之所见,我何模样,此心悲戚,君可闻声?
若君所求,清明湛湛,愿以青天,慷慨相赠。
冬雪春芽,夏荷秋风。
懵懵懂懂,恍然如梦。
倏忽之间,忘川已过,唯君颜笑,相忘不能。
离人长恨,心何平复,横渡沧海,踏遍群峰。
思不见君,若君归来,所偿为何?
君之所见,我何模样,此心悲戚,君可闻声?
若君所求,烈焰煌煌,愿以天日,慷慨相赠。
黄安和艾珠看着这一幕,愣愣地看着,突然发现自己也跟着这些精灵妖怪一起高歌,他们从没听过这首歌谣的全篇,却猜到了歌词。
若君所求,明灭闪闪,愿以星海,慷慨相赠。
若君所求,爱恨离别,愿以此身,慷慨相赠。
歌声停止了。
“爱恨离别吗?”大妖怪明彘子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伸出手去,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却真的,准确的摸到了苏生的脸颊。
“其实你就在这里对吗?”明彘子的眼中闪过了那些天穹的画面,“那是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你一直都在。”
“那一年,你在天空,沧海,和大地之间所选择的,原来是我吗?”
苏生抓住明彘子的手,他知道明彘子看不到也听不见,可他还是说:“是的,我选择看见的,是我最爱的人。”
黄安抬头:“雨真大。”
艾珠毫不留情地戳他的面子:“你就是哭了。”
黄安看着哭成小花脸的艾珠,不知道该说什么。等了好久,他才说:“珠子,我想你一定有好多故事想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