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很久很久之前,当人子第一次发现了通往天之上的路时,就有几千位大修携手杀向宇外,他们曾说自己要为众生找回一个公道,结果呢?那些大修一下子都陨落了,无一幸免。”
“于是人子忘掉了那些大修的名字,也忘掉了那些大修究竟想为自己讨回一个怎样的公道。”
马车上的男人对自己身旁黑衣的老者说:“所以,你看,最近有好多年轻的修士都嗷嗷叫着说自己想逆天而行,可他们其实连自己为何要违逆苍天都不知道,这可有点尴尬了。”
男人抬头,眺望星海:“知道自己为何逆天者,是英雄豪杰;不知道自己为何逆天,却叫嚣着要违逆天道者...倒也是不错的笑料。”
黑衣老者恭敬地施礼:“大人今日为何要说这个?”
男人赶着马车,马车在山林间前行,日光从叶缝之间洒下斑驳的影子,就和背阴与向阳的绿叶交织起来的那一片翡翠色一样的斑驳。头顶是斑驳的,脚下是斑驳的,于是车轱辘声和马脖子上的铃铛声也斑驳在了一起,混淆而不分明。
男人似乎是困了,他眯起眼睛,抱着马鞭,哈坎连天,黑衣老者见对方要闭目小憩,也不敢打搅,只好闭起嘴,赶着车。
可男人偏偏就要开口,他拍拍自己的脸颊,坐正身子,郑重其事道:“因为我不想让那些眼睛看见那位勇敢之人的战斗,那位两次杀入宇外之人,他终究不会成功,我不希望他的失败成为一个笑话,你知道的,一定会有人这样说,所以,干脆大家不要看他了,来看我吧,虽然我长得又丑又难看就是了。”
黑衣老者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面镜子,递给男人:“大人您照照,其实您没您说的那么丑。”
男人没接镜子,却不知故地随手一指:“看,一大棵芨芨草!”
黑衣老者浑身一个哆嗦,手中的镜子也掉在地上,正好车轮驶过,镜子不出意外地被碾碎了。
黑衣老者整个人都是一哆嗦,赶紧转移话题:“你方才说曾有大修杀入宇外,为众生求一个公道的?”
男人点头:“啊,是的,是有这么一个事情。你对那件事情感兴趣?”
黑衣老者琢磨着该说是还是该说不是,可就在这迟疑的片刻,男人开口了:“说说也无妨,那是三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大约三千年前...无上宗师降临,强迫原、然、法三教签订昆墟圣约,但百年圣战打的太久,致使三教积怨已深,无上大师担心三教在自己死后在次陷入战火,所以就想了个奇怪的点子,叫转移仇恨。”男人随手揪下来一片伸过来的树叶子,“总之,无上宗师干了很多事情,最后成功地将当时三教高手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宇外...”
黑衣老者不知为何感到了呼吸急促。
男人将手中的叶子随手丢弃在车轮下,继续说:“在当时的五百年前,也就是距今的三千五百年前,曾有数百位大修在疯诗人沈明何的组织下,按《大夏帝见闻》里的描述丈量天下...你是新进阶的大修,也是新入门的修士,所以可能不太清楚这件事,但在修士圈里,这次地理大探索那可是赫赫有名,很多神话里的古地就此发现,当然还发现了岁月里的一些悬案,这些先不提了,总之这次探索被称之为是第二次世界丈量。这次丈量时间一直持续了三百八十年。”
男人摸出一壶清水,喝了一口,抹抹嘴:“在第二次世界丈量的过程中,其中有几位运气好的找到了通往宇外的道路,但是疯诗人沈明何阻止了所有想前往宇外的人,并告诉他们,那里是诸神之地。”
“沈明何说,不要尝试和自己难以理解的力量发生关系,更不要支付自己不懂得的代价。以未知而搏利者,赌徒也,我们是大修,不是赌徒。”男人再一次喝水,这一次,他提壶而饮,一口而尽。
“于是那些发现宇外的人将这些通道记载在了书上,随后封闭了那些门,就此离开了。”男人把水壶丢到车厢里,车厢里传出了叫骂声。
黑衣老者胆战心惊地听着车厢里的骂骂咧咧,同时听着男子的故事:“也就是在第二次世界丈量结束后没多久,疯诗人就真的疯掉了,他消失在了长河的沿岸,而三教群雄为了争夺他的遗产,大打出手,这就是百年圣战的导火索。”
呼地一声,一道黑影闪过,直奔男子的脑洞,男子也不在意,手一张,轻易接过从车厢里砸出来的水壶:“当年无上宗师平定了百年圣战,也获得了沈明何的部分遗产...剩余的部分被大光明教窃走了,这个你应该听我给你说过的...而相比较大光明教窃取的遗产,也就是沈明何的故事集,无上大师拿到的似乎更加珍贵,他所得的的是沈明何对天地之理研究,其中就有关于宇外之路的记载。”
“无上大师认为,探索宇外,探索修道之道的来源,是一件无上伟事,在这项伟业的面前,三教一定会联合起来,共同奋进,在这个过程中,他总有机会整合三教,消除矛盾,最后使得三教归一,也就是完成天下修士的统一。”男子再次把水壶丢进了车厢,结果水壶从车窗外被丢了出来,掉在地上,马车轮子一个不小心压在上边,“哐且”一下,车轮正好压在了水壶上,于是整辆马车一个大晃荡,黑衣老汉坐不稳,一下子掉下车去。
男子好像没发现自己的听众缺了最重要的一个,他还是自顾自地讲着那个很久之前的故事:“无上宗师的想法是成功的,在他的提议下,三教的确联合了起来,齐心协力,共同奋进,为了可以前往宇外,探索那只在传说里出现的诸神国度,他们携起手来,三教合力,力量是巨大的,一代又一代的新人不断崭露头角,当时立教大修比历史上任何一个年代都多,没错,那就是修士口中的光辉时代!”
说到这里,男子的口气低沉了:“然而可惜的是,无上宗师到底不是神祗,没有能统帅一切的力量,终究逃不过英雄迟暮,壮士白发...可惜无上宗师一代人杰。他一生峥嵘,平定圣战,开创道法,还要统一三教,可惜,到头来终究不过是墓中枯骨,冢间浮尘。”
黑衣老者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纵起身子,一屁股重新坐在男子身边,听闻此言,他不由愣了愣:“我这样的半道大修看不透那局儿,难免心生大恐惧,是故当死则死也就罢了,那无上宗师何等英雄豪杰,难道也不能以自己之意志,逆天而存?”
男子叹气:“说到底,还是不能和天争啊,该死的就要死,过了寿数还不死的...那就是不合常理者,就是妖孽了,哦,这个妖不是妖怪的妖。”
黑衣老者挠头,他张嘴,可还没说什么就被车厢里伸出的一把纸伞打了脑袋。
男子见状啧啧啧了半天,又说:“是的,你想到的没错,如果以世界而论,你不是妖怪,车厢里边那位才是。”
黑衣老人真怕那把纸伞再从车厢里伸出来,可等了许时也不见动静,反倒是男人的话依然说着,叨叨叨地不嫌烦:“那无上大师死后,他的门徒接管了他的位置,继续主持对宇外的探索,当然,这时候做的还都是些准备工作,不过在这时,黑暗的影子却在不知不觉之中渗透进了三教...当时,新一代的立教大修们太多,而且也太年轻,相比较自己前辈们奉道敬神,他们的思想更加激进,他们虽然知道天穹之外有神祗暗中操纵天地万物,却不尊敬这些支配者,而那黑色的影子则将自由和自我的理念传播给了这些年轻的大修们,自由和自我...这是人子最宝贵的追求之一,可在不正确的时候,这也是最凶的劫火,足以烧光一切。”
男人的眼睛变得迷茫:“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大修,那些年轻人开始质疑,开始质疑神的伟大,开始认为人和神是等同的,他们将自己的不幸和世界的不完美归罪于缔造世界的神明身上,他们叫嚣着要杀向神国去,他们要质问神明,为何要给这个世界设立不公、悲剧和残缺,他们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暴怒为何而起,但他们相信,神能承受他们的愤怒,而他们也将用这怒火烧毁破败的旧世界,并依靠自己的双手缔造一个更加完美的世界。”
男人换了个坐姿,歪倒在车帘子前:“这些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没人知道,就好像没人知道是谁谋划了这一切一样,有人怀疑过是大光明教,然而更多人则相信大光明教以及其他几个歪门邪道,比如肉源教,蛇神教等,都没有办成这件事的能力。”
男人头一歪,看着黑衣老者:“当然,现在说这些都是事后之论了,在当时可没一个人感觉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正常的,他们一个个的都非常的闹腾,还别说,道法的系统在那一段时间里发展飞速,人子的斗志空前激昂,那时候那些年轻的大修甚至违逆方才签订昆墟圣约,将道法用于拯救黎民疾苦上边,因为他们相信,人子无论是高高在上的无上大修,还是一个身残智缺的乞丐,都是一家人,都是一个整体...都有着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宇外的神明。”
男人看着自己的手:“是啊,人子为了统治自己的同族人制造了神,可当知道真的有神在暗中操作着自己的命运时又怎能甘心做提线人偶呢?”
黑衣老者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声,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当然,那时候神在人间还有很多很多的信徒,这些信徒没的说,那也都是大人物,大修不少,而且都是三教的原始班底,可惜啊,百年圣战打的太过惨烈,人间仙府皆难逃劫难,所以...很不幸,当时三教在民间并不怎么得宠。”
男人的嘴角微微翘起:“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修士千人敌,大修不数计?”
黑衣老人知道对方在问自己,于是连连点头。
男人深深吸气,似乎想把四面八方的风都吸入自己的鼻腔,好让自己有力量说出下面的话语:“是的,这句话就是在那个时代被证明后方才提出的。”
黑衣老人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男人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事情没那么糟糕,至少你看,我们还都活着,人子也没灭绝。”
黑衣老者心说您搞错了吧,老子可不是人子。
男人没在意这个小错误:“不过,凡间是一方面,那些激进的大修也是一方面...”
男人又伸出手去,祸害了一片树叶子:“所以,很快三教的教主就授首伏诛了,从那时候起,到大满王朝初立,三教一直没缓过来气。当然,这里也有别的原因,比如大光明教,之所以现在是过街老鼠,也和那时候的事情有关。”
男人摸摸车厢:“说到现在,还一直是人子的事情,那么接下来就是人子和神之间的事情了。”
黑衣老者施礼:“请大人详述。”
男人苦笑:“还真没啥好说的,那一年啊,八千位立教大修...是的,你没听错,经过长达七百年的准备,经过了三代大修的积淀,那时候的修道界可谓辉煌,和修道界一样辉煌的是当时的凡众,他们也富足而强悍。”
“八千位立教大修带着自己的宗门汇聚在一起,他们多如星沙,他们建立起金色的大船,那大船就蔽日遮天,那样的大船一共一万三千五百艘,从昆墟到东海,人们不用抬起头就能看见他们的影子,因为他们的影子落在大地上,使得九州皆昏,若是抬头,就能看见金碧辉煌的天穹,那是船底。”男子说。
“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他们点燃了昆墟的圣火,他们高举火把从昆墟的山巅到山脚...那些火把熊熊燃烧,一刻不息,到了晚上,大地上所有的人都能看见那座光辉的大山,所以他们向这里走来,遵从光的指引,不担心迷路。”男子念叨着。
“终于,那些船坐满了,立教大修们告诉没有上船的人,说此去远征,凶多吉少,希望剩下的人子留在大地上,说若能战胜支配万象命运的神,那就来接他们一起登天,若是败了...他们也不必为自己收尸。”男人有气无力。
“终于,那些船驶向了宇外,然后...”男人不说话了。
“然后怎么了?”黑衣老者问。
“后来啊。”车厢门开了,一位少女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伞。
她眼圈红红的,可口气却平淡如水:“他们都死了,而且死的非常非常的惨,他们一到宇外就遇见了那位被称之为是酷刑之主的少女,那位少女,那位宇外之神名叫雾纱姬,白川雾纱...她心念一动,就把众人放逐到了一个奇怪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人代替了森罗万象的位置,而森罗万象则窃夺了人子所拥有的支配者的面具。”
黑衣老人感觉有些听不懂,可仔细一想突然明白了持伞少女的意思。
“树木把人采伐下来,做出家具,泥土把人挖出来,烧成器皿...鱼持香饵将人钓入深潭,麋鹿持弓箭将人射杀...”男人再次开口,慢悠悠的说,“更好玩的是,那些谷粒将人淘洗干净,上火蒸熟,那些生猪卸下人的大腿,使盐腌了,挂在墙上,鸭子把人塞入火塘子,然后片掉卷饼。是的,在那个世界里,人和森罗万象掉了个个。”
黑衣老人不语,他想起了那一日那位小侍女的磨刀霍霍。
男人叹气:“最后啊,死的只剩下最后一人的时候,那位雾纱姬出现了,她问那个人,你们是否明白了自己和诸神之间的关系?是否明白了自己对于诸神来说也不过只是牲畜而已?”
黑衣老人没问那个人说了什么,因为他也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可男人却偏偏要告诉他:“而那最后一人是这样说的,牲口不会追求自由,也不会世世代代记住杀掉自己的人的相貌,牲口也不会为自己的同族报仇,不会为同族的死而哭泣,所以,人子不是牲口。”
“哪怕我死了,还有我的道统,我的道统死了,还有我的道法,传承我道法的人死绝了,还有修道的人在,修道的人不在了,人子还会拿起别的武器反抗诸神。这条路会有人走下去,永远不会断裂。”
男人说着,眼睛雾蒙蒙的。
持伞的少女接过话:“那最后一人是唯一一个留下名字的人,他是立教大修高岭莲,他后来被带到了现世,雾纱姬强迫高岭莲的门徒将高岭莲肢解凌迟,门徒迫于宇外之神的力量,一个挨一个地在高岭莲身上割肉,高岭莲一声不吭,闭着眼睛,直到有位小徒弟手抖,一刀下去割掉了三指宽的一条血肉后,高岭莲才睁开眼,说了这样一句——”
“你割这么多,让后面的人怎么办?”
“于是,人子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宇外之行就此结束。”男人说。
持伞的少女说:“这些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了,因为当年雾纱姬降临,人子有灭族之祸,所以当时主事的大修销毁了很多记载,并扶持当时已经势弱的三教,以示自己对宇外的尊敬,嘛,后来这事情和大满王朝的覆灭附会在了一起,当然,大满王朝那一阵子搞的也够严重,人和重要的传承也丢了不少就是了。”
“可大满王朝的故事到底是传承了下来。”男人怅然,“可人们却忘了,所谓的光辉时代是如何结束的。”
众人皆不语。
马车晃晃荡荡继续前进。
黑衣老者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开口:“大人,您究竟怎么看人去挑战宇外诸神这件事?我感觉您先前说的时候,您认为他们是被蛊惑的狂热者,是一群愚徒,可到了后来,您的口气却像是在说英雄!”
男人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该维持现有的秩序还是应该帮助那些勇于追求更好世界的斗士。”男人说,“是新世界更好,还是乖乖过完自己一生更好,这我没有定论,其实不只是在人和宇外之神的关系上,在其他的事情上也是一样,只要这个世界不完美,总有人会尝试着将其变得完美,从人子和人子,人子和众生,人子和诸神之间寻找新的理法,而这个过程,总是要付出足够多的代价。”
男人说:“我无法选择,所以我教了两个徒弟,我希望他俩能为我做出选择。”
黑衣老者皱眉:“您的门徒一位是黄安,这我知道,还有一位没听您说过啊?”
男人摇摇头看向远方,黑衣老者也看过去,他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了沿着那个方向走过去会到哪。
那是东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