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天才助攻》
不提阿苏南和他家的坑爹小客人, 单说朗阿寨有一户人家,这段时日很得邻家青眼, 当然也不乏各种羡慕嫉妒,这便是住在寨子边上的小黑仔家。
这家的当家男人叫做朗阿浸, 只二十五岁年纪,夫妻俩带着个年幼儿子辛苦度日,原本也没啥出奇的,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只去年朗阿浸打猎出了岔子,人是救了回来,但残了一条腿, 还伤到腑脏干不动重活,比家里女人都多有不如,本来大家都对他家抱着同情心态,多多少少给些帮衬, 毕竟家家都有打猎, 谁都不晓得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只谁家都不宽裕, 寨子里等米下锅的也不只他一家,帮衬的着实有限。
正当好些人暗自思忖着朗阿浸活不长久这家子要散的时候,谁成想他家那个泥猴小崽竟然好命的觉醒了, 朗玛神在上,这是多大的福份啊!
确实, 儿子的觉醒给一家子带来了活路, 这一点朗阿浸比谁都清楚。
这一天, 跟往常一样,鸡才叫过头遍朗阿浸就醒了,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摸着黑拖着残腿走出屋子,反手带上房门。
进到塘屋,捅开塘火,又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柴禾,这才从水瓮里舀了一瓢水洗脸。夜里凉,塘里的那点火星不足以维持一大瓮水的温度,不过夏日时节,略略有些寒意的凉水倒是正好,两把水上脸,整个人都清爽了。
洗过脸,塘里的火苗也蹿了起来,朗阿浸打来一盆清水烧上,又把儿子的小衣裤放到盆盖上烘烤。小家伙皮的很,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衣物,以往顾不过来只好由他去,现在日子好过了,衣裤天天换天天洗,只夜里潮气重,木架上晾了一晚上也只得八成干,还得再烘烘。
朗阿浸一边守着瓦盆上面的小衣小裤,一边琢磨着是不是卖点细粮再给儿子做身夹衣。夏天的衣服可以天天洗,转到秋天就不成了,再说儿子长高了,箱子里的夹衣就算是缝缝补补还能穿,到了乌衣寨也不晓得会不会惹人笑话。
上次马帮送来八百斤粮食,还完债,又给贺仔做了一身夏衣,还剩下四百斤,若是把细粮全数换成杂粮,家里的存粮能有六七百斤。只如今地里全靠孩子阿妈一个女人,又遇上天干,也不晓得水车给不给力,若是能够再添上两三百斤,接近千斤的粮食,足够他和贺仔阿妈敞开肚皮吃上一年饱饭了,勒勒裤腰再节省一点的话,倒是可以给儿子省出一套细布衣裤。
都怪他这身子残了打不来野味,单靠粮食,一天两三斤都不顶事。别个巫童家里的日子都过的红红火火,只他家,就算是精打细算,想要给孩子做一身寒衣都不成,这眼看着就要去乌衣寨了……嗯,不对,可不能弄个想,不能坏了心肠,要不是神明保佑让贺仔觉醒了,家里都该揭不开锅了……
瓦盆开始往外面冒热气,朗阿浸连忙收回心思,取下小衣裤放到旁边的木架子上,又拖着腿从墙角的瓦缸里面舀出一碗磨碎的杂粮粉。正好水也滚了,先装满一罐放到旁边,再把杂粮粉倒入盆里,就着剩下的半盆滚水煮成满满一大锅糊糊,再加上昨晚剩下的几个杂粮饼,足够他和贺仔阿妈吃两顿了。就在一个月以前,这样的一餐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别说饼子,就算是糊糊,一家三口每人也只得一小碗,还要熬到天黑才有饭吃。
他这边弄好饭食,那边贺仔阿妈也打着哈欠进来,洗过脸坐到火塘边,接过自家男人递过来的大碗,往糊糊里面掰杂粮饼。掰到一半发现男人没有饼子,连忙道:“阿哥你也吃个饼子,现在家里不缺粮,饿不了灰仔。”
灰仔是他家仅存的猎狗,去年孩子阿爸出事,三只猎狗死了两只,只有灰仔带着满身的伤活了下来,猎狗是夷家人的家庭一员,是一家子,就算是伤了残了,也是两不相弃,总算现在都有饱饭吃了,灰仔也不用跟着他们一起饿肚子了。
朗阿浸却只是摇头:“不是为了灰仔,我想给贺仔做身夹衣。”
女人不作声了。
直到吃过饭,她才又小声开口:“阿哥你的身子要紧,还是要吃饼子,实在不行还有贺仔的银角子呢,家里好不容易才有了盼头,可不能再出事。”
女人讲完话匆匆出门挑水去了。每天一大早,她都要先挑两担水回家,然后马不停蹄地跟着娘家阿哥出寨,家里男人只剩下半条命,如今山上的庄稼只能靠她侍弄,够她忙活一整天的,晌午就在地里啃两个饼子。
朗阿浸自是留在家里,用粘着糊糊的瓦盆煮了一盆狗食,这回他倒是大方,往盆子里面掰了一个整饼。
灰仔吃食他洗碗,洗过碗,目送灰仔摇着尾巴去追女主人,朗阿浸这才挪下木楼,借着拂晓的天光给后院的菜地浇水除草。如今阿苏家收鸡蛋也收菜蔬果子,这菜地也是有进账的,钱虽不多,总归是好过没有,可不能疏忽了。
拾掇完菜地,天色已经敞亮,朗阿浸连忙上楼把儿子从床上叫起来,认认真真给他洗过小脸穿上干净衣服,这才送他过学馆去。其实这般年纪的娃崽都在寨子疯跑,是不需要大人看管的,只学馆已经管了三顿饭,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巫士大人帮自家看顾孩子,于是每天都跟着儿子去学馆帮上半天忙,照看儿子还有那个叫作筱环的同寨小朵朵,同时也做些打扫归整的活计。
在朗阿浸看来,别的巫童去学馆是学本事,只他的两名看护对象呆在学馆却是瞎玩儿,只有当曲英大人或者栎侍者过来说故事的时候,两个小家伙才会听上一耳朵。不过他也没觉得不该去,巫士大人都发了话,巫士大人没可能讲错,再说呆在学馆他也学到不少东西,连从前认过的字,都记起来一大半。
今天中午,照例是阿苏阿爸挑着木桶过来送饭,左边桶里装着肉丸山菇汤,右边分作三层,最上面是蒸糕,下面还有一盆红烧鸡块一盆凉拌夏笋,这些个吃食搁以前朗阿浸是听都没有听说过,若不是到学馆照看儿子,他都不晓得只为填饱肚皮的吃食还能做出弄个多的花样。
早上只喝了一碗糊糊,朗阿浸早就饿了,看见美食顿时感觉整副肠肚都化着了水,一个劲儿地往外面冒酸。连忙从怀里摸出饼子蹲到角落里细嚼慢啃,每一口都极是小心极是珍惜,仿佛咽下去的不是又硬又糙的杂粮饼,而是桌子上那些个白白胖胖的大蒸糕。
大半个饼子下肚,肚子里的酸水好歹给压了回去,朗阿浸这才有功夫想东想西,觉得明天早上还是要多吃半个饼子,不说孩子阿妈会念叨,他自己也害怕弄坏身子,可这样一来贺仔的银角子十有八·九是存不住了,心里面总归是不好受。这些日子他呆在学馆,听明白很多事理,知晓以后贺仔用到银钱的地方有很多,他可不能学雨满阿爸,又是置办家什又是买细布添新衣,还三不五时到阿苏家买吃食,把自家娃子的银钱都给糟塌了。
想到此朗阿蛮又去看饭桌上的儿子,看到小家伙吃的满嘴油,左手还死死拽着半个蒸糕,裂开嘴顿时心情大好:看看,他家崽崽就是厉害,跟满桌子的阿哥阿朵抢菜都半点不输人!
这时候门边上现出一道影子,却是阿苏家的小南仔进课室来了。朗阿浸有些惊奇,这小伢每天都背着背篓跟他阿爸一起送饭,不过他只给几个贵人送饭,吃过饭他家阿哥自会收拾碗盘挑回家去,虽是同在一个院子里面,却是难得看他过巫学这边来,也不晓得是为了啥个事?
不待朗阿浸想明白,他家小崽已经跳下凳子冲了过去,一迭声地叫着“南阿哥快来吃饭,南阿哥快来吃饭”,一边叫还一边把人往饭桌前拉……
朗阿浸差点没一把捂住脸,正要出声阻止儿子胡闹,又看到一个小伢崽蹦进屋子,这人黑黑瘦瘦,完全不认识,朗阿浸一愣神,心说这该不会就是从乌衣寨偷跑过来的那个小客人吧?
诺阿来前天闹出的动静太大,朗阿浸如雷贯耳,一猜即中。见他蹦蹦跳跳连走路都没个正形,禁不住又为他阿爸阿妈发愁,以前他只以为蛮仔算是个不省心的,现在才晓得还有更加不省心的。
而这位不省心的正宗黑仔进到课室,脚下不停,一直蹿到朗阿浸面前才停住,眼睛晶晶亮:“阿叔阿叔,原来您家的伢崽也叫黑仔啊?”
看朗阿浸懵然点头,他眼珠子一转,蹲到旁边,又从朗阿浸脚边拿起竹筒,殷勤万分地递上去:“阿叔我也叫黑仔,阿叔您喝口水,他们讲说阿叔您会做木器呢?”
三句话三个方向,原本一头雾水的朗阿浸,神态先是惊讶,继而尴尬:“以前会,现在不成了……做不动了。”要晓得做木器也是个体力活,而他现在的身体……
“不碍事,不碍事,我们就想做个小物事,阿叔呆会子我跟你一起回去哈,到了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3 人力水车》
朗阿浸家的后院有株半大的鹅掌栗,鹅掌样的树叶间一簇簇栗子成熟在即,小孩子见了必定要走不动路,只今天树下这三只皆是异类,两个对它是看都不带看一眼,剩下一个打着小呼噜睡的正酣。
“浸阿叔你看,真的可以,这里装个手柄就可以了。想用水的时候就摇柄,木环转起来,这几个装满水的桶子就会跟着木环往上跑,到这个地方桶一翻,水自己就倒出来啦……”小黑同学跪坐在地上,指着面前的图形,满脸认真地跟朗阿浸讲解。
朗阿浸坐他对面,两眼紧盯图形,脸上神色越来越郑重。起初他以为两个伢崽只是想做一个木器玩件,后来听他们讲是想帮阿苏家里做一个引水的器具,也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儿,没太当真,现在却是满满的震憾,只觉得眼前这黑头崽当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阿苏家现在要用到很多水,每天都要挑很多次,累人不说,还要花上很多时间,所以这两个伢崽就琢磨着要把附近小溪里的水流引到家里去。引水不困难,可以用竹管接,也可以直接挖沟,困难在于:小溪的地势比他家低,没可能水往高处流。然后,两个小孩子在昨天比赛滚木环的时候,突发奇想,想到可以在小溪旁边竖起一个大木环,上面挂桶,用手摇动木环就可以把水桶摇上来。
虽然阿苏措说他们是在意想天开(进了“短训班”的措阿哥最近词汇量大增,一遍遍告诫两只小崽只有巫器才可以引水,这两个却是不服气,尤其小黑仔,倔的很,非要说能不能引来水先要做了才知道,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小小的摇水器出来,堵住措阿哥的嘴。
刚开始朗阿浸还觉着好笑,用手摇水?臂膀摇断了都摇不满一缸,有那功夫还莫如一桶一桶地挑。不过他也没有拒绝,这可是他家小崽最最喜欢的“南阿哥”,天天都要挂嘴边念叨好几遍,何况听上去也不难,以他现在的力气都可以胜任,就当是哄小孩子玩吧。但是,等到两个孩子(主要是黑头仔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图形,阿苏南又好似随意地略略改动了几处,朗阿浸就开始认真对待了,他倒是没想太远,就是觉着这器物挺有意思的。
寨子里百八十号男人,木器活计做得好的,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倒不是说木器难做,纯粹是夷家汉子不感兴趣——太费劲了,要算这个,还要算那个,太费脑子,他们宁可钻林子里打猎去。而朗阿浸,作为少数可以把木器活做好的男人,显然是比较喜欢用脑子的,尤其现在,重活干不了,脑子就愈加重要。
所以,在送走两个小客人之后,他又盯着地上的图形琢磨了一阵,越琢磨越是心动——真要把这个器物做出来,肯定要比两个小孩子讲的复杂很多,但他们的构想非常奇巧,朗阿浸觉着完全可行,没多久他就钻底楼挑捡木头去了。
接下去的整个下午,朗阿浸都在为“摇水器”忙活,越做越兴奋,越做越投入,连躺在栗树下睡大觉的儿子何时跑出去他都不知晓,一直等到祖屋那边敲响归家钟,方才如梦初醒,一拍脑袋站起身,急慌慌上楼做晚饭去了。
第二天,朗阿浸没去学馆,在门口叮嘱完儿子别淘气他就折返身去了后院,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忙又是大半天,连午饭都没有顾上吃,半下午的时候“迷你摇水器”终于大功告成。
看着几个小伢崽围着“摇水器”大呼小叫,不停地转动手柄把盆里的水“摇”进缸里,朗阿浸欣慰的同时总觉着若有所失,总觉着这物事不应该只是一个孩子的玩器,总觉着他还可以做的更好,总觉着……
就在这个时候,阿苏南突然在旁边讲了一句“手摇太辛苦,换成脚踩就好了,大河里的水都可以踩上来”。
朗阿浸如醍醐灌顶,看向阿苏南,满脸都是震惊。
两天之后,巫夷第一架“脚踩水车”的模型出现在先生和主事阿叔的面前。
……
继十一个崽娃成功觉醒之后,朗阿寨又一次开锅了。
上一次崽娃们巫力觉醒让所有人都极是兴奋,兴奋到近于癫狂,狂热,却也非常的不真实。一直等到狂热劲头过去,脑子回归正常,大家这才意识到除开少数几个幸运人家,巫力觉醒这件事,其实跟自个儿没多大关系,就算是多出来一台水车,那也是“赊”来的,以后是要还钱的。
而且,寨里的农田分布在刀莱河两边,且两边数量大致相等,一台水车并不足以覆盖所有田地,顾了左边,就顾不到右岸。如果非要两岸兼顾,比如把水车架在左边,再搭一道水桥送水过右岸,巫士大人讲了,那样子水车的效用要大打折扣,到最后就是两边都有水,两边的水都不够。所以,接近半数的山地仍然必须要依靠人力,仍然必须要靠他们一桶桶的挑、一罐罐的背,日子照旧。
为了这个事情,寨子里面激流暗涌,都想把水车装到自家这边。后来先生出面让大家置换田地,尽量让所有人家都受益,当然后果即是所有人家都只有一半田地受益。这个解决办法也不是人人都欢喜,至少出了巫童的那几家就不乐意:只有巫士才能开动水车,没有巫士就不可能有水车,没道理全寨子都沾了他们家娃崽的光,到最后自家人还要辛辛苦苦地背水浇地。只现在大家都顾忌着同寨子几辈人的情谊,事情一直拖着,还没有当面闹开。
而现在,朗阿浸捣鼓出来一架水车,只要用脚踩踏就可以把水送进沟渠,就算不如“真正的水车”好用,但是,这个普通人就能做,不需要用到巫力啊!一架不够,那就做两架啊!
眼看着老天一直不肯下雨,田里越来越干,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得到消息,整个寨子都坐不住了,各家各户的当家汉子们自发聚集到主事阿叔的塘屋里,更有人直接跑到朗阿浸家里询问,就连邻近几个寨子都派了人过来,可见消息传的有多快。
接下去,整个朗阿寨,不对,是朗阿寨,以及左近的五个寨子,整整六个寨子全都围绕着人力水车高速运转起来——所有的木器师傅铁器师傅汇集到朗阿,没日没夜地打造水车;其他人做不好木器活,就帮忙打下手;实在是连下手都打不好的,就去挖沟渠,就去准备木头……就连栎侍者他们,都来来回回围着刀莱河走了好几趟,帮着测量水深,帮着挑选安装地点,帮着规划引水沟渠经流的线路。
……
看着这一场由自己引发的热闹,阿苏南颇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自豪……才怪!
他们家承包了巫童蒙学和几位贵人的一日三餐,此外还有伊落的大定单以及一些零星生意,忙的脚不沾地,水车的事情就没去掺和。
不过,不论再忙,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往“水车工坊”送一餐宵夜,免费哒!
阿苏南主动承担了送夜宵的工作,顺带把黑头仔诺阿亚也给提溜出来,别问他做啥非要把个小客人当作童工来使,没养过熊孩子的没有发言权。
今天他们从工坊出来,天色已然黑透,数十盏风灯在屋檐下发着忽明忽暗的亮光,算不上有多亮堂,却给黑黝黝的寨子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影,消减掉几分幽邃森然。
这个也是朗阿寨最近才出现的新鲜事物。即便是用前世的标准,在阿苏南看来朗阿寨的卫生状况也是很让人满意的:脏水不乱倒,脏物不乱抛,家禽家畜不入巷,门前的道路各家维护随时清扫……这些都是约定俗成打小养成的习惯,乡民们都很爱干净,乃至于整个村子还有两条简陋的排污沟,沟上面还盖着木头板子。这个,应该跟巫夷特定的生存环境有关——环境过于恶劣,又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再不注重卫生,很容易引发疫病,这是夷家人从无数的惨痛过往中得来的教训。
不过,朗阿寨作为一个小山寨,还是有许多差强人意的地方,比如,寨子里连盏路灯都没有,太阳一落坡,整个寨子乌黑乌黑的,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夏天还好,亲朋好友可以串个门子,其他时节,唯一的夜间娱乐活动大概就只剩下造人运动了。
这一状况在神庙贵客到来之后终于有所改变。
贵人们可不是日落而息,最先挂出风灯的是几位大人借住的木楼,阿苏家紧随其后——月上中天了食客们还在后院谈兴正浓,总不能赶人回去吧,挂两盏风灯方便客人进出。再后来,学馆、主事阿叔、几户巫童家、以及家境尚可的普通人家也相继跟风……到现在,全寨子约有三分之一的木楼檐下都挂着风灯,夜半时分灯里的木烛燃尽才会熄灭。
别小看这一盏盏风灯,它正在悄然改变着朗阿人的生活方式。这会子阿苏南刚走出工坊来到晒场上,就听到一片嘈杂的笑闹声——天虽然黑了,晒场上却仍旧热闹的很,阿叔阿婶们聚在风灯下谈天说地,旁边还有一群小崽子爬地上撅着屁股折腾蟋蟀,稍远一点,光亮幽暗不明的地方,那几对黏黏糊糊粘在一起的人影,肯定是秋收过后就要成亲的阿哥阿朵……
有眼尖的看到阿苏南,开口叫他:“南仔送过夜食啦?脚踏车啥样啦?”主事阿叔发了话,闲杂人等没事都不要进去,如此一来,每一个有资格进出工坊的都成了消息传递者。
阿苏南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黑头仔已经开开心心地接过话:“就快造好啦,全阿叔你们家桂仔呢?”一边说着话一边拐了弯,目标是旁边的伢崽军团。
阿苏南连忙揪住人往巷子里面拽,警告他:“小二黑你今天还敢乱跑,我就让我阿爸关你小黑屋!”
“我又没乱跑……唉,谁是小二黑?都说了我是老大黑……”
“老大黑?……你还黑老大呢!”
“咦,这个好耶,以后我就叫黑老大了。”
……
众人乐呵呵地看着两个小伢崽拉拉扯扯消失在巷道里,有阿妈一脸慈爱地发出感慨:“大寨子的伢崽就是不一样哈,皮是皮了点,可人家脑瓜子也好使啊,脚踏车都想的出来……”
阿苏南一口老血哽在喉里,明明是他弄出来的,功劳却便宜了这小子……好吧,他本来也不想要功劳……好吧好吧,这个功劳本来也不是他的,他就一抄袭客,但是,便宜了谁,也不能便宜熊孩子啊!
《31 诺阿千南》
两只小崽一路斗着嘴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
“都讲过老多次了,主事阿叔会处罚他们,用不着你们帮我报仇……”
“哼哼,主事阿叔是主事阿叔,我是我,连我兄弟都敢动,当我跟你一样,绵绵软软很好欺负吗?”
“谁绵绵软软很好欺负了?小二黑你跟我讲清楚……”
“喂说好了是黑老大,才不是小二黑!”
“黑老大是吧……行,黑老大你给我听清楚,不准再去招惹朗阿蛮。”
“喂喂喂,南仔你脑袋瓜子做啥就不开窍呢,我招惹他做啥,我明明就是在帮你出头嘛!”
阿苏南简直要给他气昏,讲到口干舌燥,这熊崽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诺阿亚过来只半天就跟本土伢崽们打成一片,又依仗着他“乌衣贵客”的身份和各种花式作死的天赋,很快填补了朗阿蛮留下的空白,成为泥猴们的新晋首领。第二天,他就获知朗阿蛮欺负自家好兄弟的事情,然后,这小崽就像是终于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并人生奋斗的方向,一心一意要替自家的好兄弟讨还公道,上次要不是阿苏南及时赶到,头破血流了都。
而阿苏南之所以讲“不用你们帮我报仇”,多出一个“们”字,是因为其中还包括他的亲亲阿哥阿苏措——他也是在小黑仔过来之后才知晓,原来阿哥曾经跟寨子里的两位阿哥立下战书,要一对一单挑,只因这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他们的亲弟弟都是当初拖自己出寨的从犯之一!
被弟弟拖出寨子,却要去找人阿哥的麻烦?这是哪家哪户的神逻辑?……@。@
原谅阿苏南,他实在是理解不能。好在决战还没开始阿哥就觉醒了,跟普通人对战有欺负弱小之嫌,就此失去了参战资格。不曾想阿哥消停了,又冒出来一个小二黑,阿苏南觉得自己简直是操碎了心——你说你个丁丁大的小破孩儿掺合进来做啥,还嫌乱子不够大吗?
一想到此,阿苏南就后悔的要死,他就不该一时心软帮着这小子躲开马帮,就该把他交出去让马帮把他押回乌衣去,这简直就是本年度最愚蠢的糟心事,没有之一。后悔无门,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又不能撂挑子,只能耐着性子苦口婆心:
“蛮仔他们犯了错,自会有寨子来处罚,用不着……”
“寨子才不会管,他马上就是巫士了,不归寨子管。”
“你也晓得他马上就是巫士了,那你还敢去惹事?当你比巫士还要厉害吗?”阿苏南自觉都给他气成了一个球,随便一拍就要蹦上天的那种。
人黑仔却是哼哼唧唧不以为然:“做啥不敢?别说他现在还只是个巫童,就算成了巫士我也照样揍他!”
阿苏南瞅瞅他瘦猴一样的五短身形,给气乐了:“’照、样、揍、他’?你拿啥去揍他?拿你的嘴吗?”
“我才不会咬人,朵朵才咬人,我是巫夷汉子!说了你也不懂,等我揍他一顿你就……”黑猴挺起胸膛,很有气慨的样子,话讲到一半却突然没了声。
阿苏南抬眼一看,这才发现不远处,昏黄黯淡的风灯光亮中,一个黑衣黑裤黑斗笠的瘦个子阿叔正站在自家木楼前面,他还在想这人怕是赶了老远的路,都这会子了还戴着斗笠,旁边黑头仔已经一声欢呼冲了过去:“阿妈阿妈,你弄个来啦?!”
阿苏南小朋友尴尬极了,连忙道:“小黑小黑你认错人啦……”
诺阿亚抱住来人大腿,回过头,两只眼睛都快笑没了:“她是我阿妈呀,弄个会认错!”
陌生的阿叔也一把抱起小朋友,笑着道:“他没认错,”
然后转向儿子,“连巫士都敢揍,阿妈再不来,怕是你要上了天。”
竟然是女人的声音!竟然真的个是女人!
哇,原来古代真的有女扮男装!
哎不对,这里是巫夷,原来巫夷古代……不对不对,巫夷有现代吗?……唉,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到底在想个啥……
某只小崽简直要风中凌乱了。
——
诺阿亚的阿妈叫作诺阿千南,是个巫士,阿苏南后来私下里问了伊落,得知她竟然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六阶巫士,而且还是一个主修武道的女巫士。如今的阿苏南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吴下阿蒙,开口就敢问“你是六阶巫士吗”,他现在知道六阶巫士非常非常的了不起,跟“大巫士”仅仅一步之遥,而全巫夷的大巫士加在一块儿,一个巴掌都数的出来。
想来也是,没有两刷子,她一个女人家能够独个儿长途爬涉还全须全尾来到朗阿寨吗?不过实在说黑仔阿妈长的……其实也不丑,就是黑了点,反正阿苏南现在知道黑头仔的那身黑皮是弄个来的了。
只是到了诺阿千南这地位,长成啥样、甚至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连伊落都要诚心实意地尊她一声“千南少君”——“大人”是普通人对于巫士的尊称,而在巫士之间,四阶以下没啥讲究,跟普通人无甚差别,一旦到了四阶,成为中阶巫士,则会被尊称为“少君”;到了七阶成为大巫士,即是“君长”或者“长君”;再往上,还有“君驾”,那就是只存于传说之中的祝巫的尊称了。
所以,黑头仔说要揍朗阿蛮,搞不好还真不是吹牛……巫二代什么的,最讨厌了。
诺阿千南不远千里而来自然是为了自家的宝贝儿子,刚到朗阿,来不及休整就在栎侍者的陪同下匆匆上门拜访。
不唯诺阿千南,听闻黑头仔的阿爸也正在赶往朗阿的路上,就因为幼子无法无天的行径,听说他已经辞掉现有职事,自请成为乌衣巫士学堂的新增讲员,准备全天候盯人——一个前途大好的四阶巫士,却甘愿来到偏远落后的后巫夷支教,教授一批天赋平平的巫童,可见也是被熊儿子逼到走投无路了。
听到黑头仔的阿爸叫作依束镜,他家还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叫作依束明卉,阿苏南这才知道诺阿亚随母姓,大大吃了一惊。要晓得巫夷也跟前世一样,多多少少都有点重男轻女,习俗上孩子都随父姓,年轻阿朵自打成了亲有了孩子,即刻变成“xx阿妈”,等到儿女成人,她也就成了“xx家的老阿妈”,连闺名都少有人记得。没想到巫士的世界却是如此不同,女巫士不但可以保留自己的名字,还可以把姓氏传下去,看伊落他们稀松平常的反应,应该还不是个例。
诺阿千南给阿苏家三姐弟都带了礼物,阿朵得到一顶竹笠,外表不起眼,却是一件半巫器,据说有一定的防御能力;送给阿苏措的则是一把铭刻着巫纹的手|弩,准巫士兴奋的连话都讲不利索了,私下里跟弟弟炫耀说这把巫弩虽然只有初阶,但弓|弩手的巫力若是足够强,完全可以释放出二阶威力。
巫器半巫器什么的,于阿苏家来说通通都是“神器”,用银钱来衡量都是一种亵渎,不过巫士间的往来也不是他们普通人可以置喙的,除了道谢也不晓得该作何反应。倒是等到诺阿千南拿出送给阿苏南的礼物,阿苏一家子全都被吓到了——这是一套文房用具,丝帛纸、云竹笔、还有青玉墨和黛石墨盒,再是不识货,也晓得跟摆放在乌衣寨店子里的不是一个档次……
神明在上,这得值多少银角子啊?该不会都赶一头牛了吧!
礼物太贵重,吓的阿爸阿妈连连摆手不敢接,可巫士大人送出手的东西,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连推几次推不掉,害怕惹巫士大人不快,这才战战兢兢收下。
旁边栎侍者一直等到这边事了,这才提起此行的目的,原来他是想让阿苏南到乌衣学馆进学,学资由神庙承担,且跟巫童一样,每年都有银钱资助……阿苏南把事情想简单了,他以为自己不同意就完了,可他忘了自己才六岁,神侍大人完全可以绕开他直接跟家长商谈。
阿爸阿妈很是意外,长子肯定是要去乌衣寨的,但南仔也去?伢崽还弄个小……
栎侍者有备而来,马上提议说阿苏家可以举家迁往乌衣,神庙会为他们提供一栋木楼并六亩良田,十年以内都不需要纳缴租金……此话一出,阿苏南便知大势已定,乌衣可不是朗阿,木楼不能随便建造,田地更是需要花钱购买,就算是租,听说租金也是不便宜。
果然,阿爸一听就动心了。
栎侍者再接再励,又说这一次同时搬去的还有好几家,都是出了巫童的人家,去了乌衣寨相互间也有个照应……至此,搬家的事情尘埃落定。
旁边的诺阿小黑高兴坏了,摇着小兄弟的肩膀一个劲儿傻乐,反倒是当事人阿苏南,内心里五味杂陈。
这段时日他读了阿哥的“巫普”教材,涨了不少知识,知道像乌衣这种大寨子,不只是生活要相对轻松一些,它的整个生存环境都要优于朗阿。简单讲,就是一个地方发展的时间愈长,人气就愈旺,它的瘴邪之气也就愈是稀薄,于居住者的身体也就愈加有宜。弄明白这一点,对于离开朗阿,也就不是太抵触了,毕竟阿爸阿妈的身体最要紧。
何况阿哥才十三岁,让他小小年纪就远离家人独个儿讨生活,终归是不大妥当。反正阿苏南这会子也是想通了(主要是不想通也不成,去乌衣就去乌衣吧,进神庙就进神庙吧,虽说巫夷没有科举,但既然设有各种学馆,还有什么巫力司,想必还是有公职人员的,多读几年书,说不定还可以混个公务员当当,作为一个文科生,知足吧你!
至于有没可能东窗事发……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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