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破天关 第九十章.忘却

今天的夜，是很好的一个夜。

这个夜，够黑，够深，够安静，若是再加上那过了雨水的满天星斗，那这个夜晚还有几分璀璨的意思。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梦。

可偏偏有人是清醒的。

艾叶生站在犬神庙大殿前的一棵松树下，自今日午后，有陆陆续续地飘了点雨，此时她头顶上，老树遒枝，铺开一片墨绿色，松针挂雨，雨纳星光，璀璨的好像一片星屑的云，闪闪烁烁之间，真实与虚幻的边界模糊的像是梦中的一个泡影。

可艾叶生是清醒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一把小剪刀正在寂静无声地燃烧。

没有声息，也没有热度地燃烧，随着那湛蓝色的火焰突突地摇摆，这把小剪刀的轮廓正在变得越来越淡薄。

就快了。艾叶生的心里淡淡地说。自己这么多年的梦魇，终究要结束了。

那被狗咬死的大公子，那被熏香毒死的二丫头，那被昆红长剑刺穿心脏的小三子，还有那至今下落不明的小家伙，以及九位被火烧死的夫人、一十七位老供奉和众多黄家的门客...他们的债，今天也该了了。

艾叶生又想起了十八年前，那时候的自己是多威风啊，和家主一起过长长的青石板路，走进那间漂亮的大房子，点燃那从昆墟圣山上取下来的香料，在香烟缭绕之间，自己举起那古旧的酒坛，将琼浆玉酿倒入一个个碗里，她记得那些端起碗的双手，记得那些眼睛，那些眼睛无论是稚嫩还是眼角起纹，都饱含着热情和信仰，他们一起端起这些碗，饮下这些酒，开怀畅谈，他们的话语，会行在赵城的江湖上，会响起在东都的宫殿里，这样，天下就没有人敢小窥他们。

那时的自己时多么快活啊，自己也大口大口地喝酒，那些人都说，自己的脸上染上了绯红的云霓，比最好的胭脂还美，于是自己就开心地大笑，跳到大屋的正中，欢快起起舞，二丫头曾透过门缝看见了自己，就一直缠着自己教她舞蹈。

二丫头学的很快，虽然将来她不必以歌舞过活，但就连小三子都觉得自己的姐姐跳的好，小三子他最好诗词，见姐姐跳舞，就和而做歌，自己将这些歌抄下来拿给当地的学究看，那些学究都说，这位高才的文笔可以媲美青州的那位状元郎。

大公子不喜欢歌舞诗词，却有经天纬地的才干，他每一次去外边，都会带着自己的礼物和威名回到故乡，那时，他才十一岁啊。

自己分明记得，当大公子将那件白裙子送给二丫头时，二丫头在梨花树下起舞旋转，衣裙盛开如怒放的花。

风轻轻吹过梨花树，将雪一样白的花瓣一片片撒在地上，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了。

明明只是一位偏房夫人，明明只是一位庶出的公子，竟然堂堂正正地入住雀栖园，甚至将那块雀栖松枝石都要了去...

一起过来的，还有她带来的狗子，她带来的宝剑，她带来的香料。

她回来的第二天，就铲掉了那颗梨树，种上了一株海棠。

不...艾叶生抬起头，泪流满面，我的小家伙，你是我怀里长大的，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直到会走路...可如今的你，去了那里呀。

还有小三子，二丫头，大公子，地下黑吗？冷吗？你们等着呀，我一定会切开那个人的心脉，他的血是热的，一定能让你们暖和起来！

艾叶生的身子直哆嗦，她手中的剪刀终于消失了，她抬起眼来：“今日小满。”

黑暗中传来了一个声音：“你对他下的咒术已经完结了？”

艾叶生点头：“共计四天，已经完结了。走吧，一起去见见他，他现在应该已经拿回了他的记忆，他就在犬神庙门口。”

“门口？”

“第二次次跳跃发生在他从老庙祝那里出来后往门口走那段，跳到了第三日天亮之前，时间是算好的。”艾叶生说，“因为他以为是第一日，而第一日一直闹到了快天亮，所以这时候跳一下，正好让他感觉正常。嗯，按我推算，他现在应该在庙门口一脸惨淡，就好像他下午时一样。”

“你可真能算计。”

“谢谢夸奖。”艾叶生说，“走吧，去看看黄安那小子。记住，别试着杀他，试着把他的行动能力废掉。”

黑暗中的声音消失了，艾叶生从回廊走到了庙门口。

庙门口什么都没有。

但声音却从前殿紧锁的庙门中传出，一声声，原本细若蚊呐，现在却字字可闻。

“我曾闻。”

“身不可至之地，有大恐怖，名为幽冥大狱，大狱者，位于大雀冥山之下。”

“古语云，黄泉源事相海上有浮尘，承载森罗万象，浮尘者，黑岩轮也，黑岩轮上，有秽土，秽土上有原牛，原牛背负三十三层幽冥世界，幽冥世界上，有神使徒持火利剑，剑上悬挂七十六层无上神国，神国与幽冥之间，为浮生世界。”

“黑狱者，建筑于黑岩轮上，其下深渊，曾言过去世界有大光明，莹莹一点，却为天地日月星辰一切光之源流，然大光明者，不可照于此。”

“我曾闻：凡犯五恶者，必遭大狱之果报，沉沦期间，难以脱出。”

“五恶者。”

“其一，杀大恩于己者；其二，杀至亲于己者；其三，以邪道入人心者，坏天下之公德者；其四，因己之欲，凭力逞凶，害人千万者；其五，断绝文明传承者。”

“必入黑狱。必入黑狱，必入黑狱！”

艾叶生一脚踢开前殿大门：“野狗狂吠！”

月色星光洒入殿内，只见黄安端坐在地上，身旁围着十七尊犬神塑像，而他的面前放着一本书，书已经摊开了。

书乃，大夏帝见闻。

“这是你给我买的第一本书。”黄安淡淡地说，在淡淡的月光下，他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淡淡的，“也是你给我买的唯一的礼物。”

艾叶生眯起眼睛。

“别看了，不是原版。”黄安挠挠屁股，“原版我放到家里去了，不过，这一版更好也更值钱一些，反正内容也没得差。”

艾叶生已将那腰间短剑握在手里。

黄安冷冷地笑道：“要动刀吗？要杀了我吗？艾叶生，你有没有想过，你我死了之后会去什么地方？”

艾叶生突然笑了：“你和我死了后当然是下到幽冥的黑狱里去，我会和你生生世世地纠缠在一起。”

黄安站起来：“那地方，我哥，我姐，我俩弟弟，都不在。”

艾叶生一笑：“你家珠子也不在。”

“那可无聊了。”黄安有点郁闷，“看来我还不能去那地方，所以我还是干点好事吧。”

艾叶生皮笑肉不笑：“你能干出什么好事？”

黄安的表情变得平静：“我，要为汉兴城一百八十万子民向你和中州王讨回一个公道。”

艾叶生大吃一惊：“啥？”

黄安轻轻渡步，他低声说：“黄家家训，强己立身，宽以待人，为天下求太平，为万世立德行...当然，做到的不用在乎。因为做到的那是根本没有，就算当年黄家开山之祖，也不过守好了青州三分地儿，杀了小山亭的妖物...但，这是一个梦想，一个理念。”

黄安指着庙门外：“瞧瞧你，你把汉兴城搞成了什么样子！你叛出黄家我可以不管，你与我为敌我接招就是了，但你助暴君，以为虐，坑害一城之人，使得上者无德，下者残暴，上下昧心忘法，彼此痴愚不协，盘剥者、钻空者、施虐者层出不穷，满城皆是麻木不仁者，艾叶生啊，你所作所为，过界了，身为黄门之主，我要将这个错误纠过来。”

艾叶生冷冷地说：“你脑袋撞上门了吧？”

她的声音真的很冷，但其中还是不免透露出一丝疑惑，这家伙究竟怎么了？竟然在这里说这些个无用的东西。

是因为方才记忆跳跃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吗？以至于疯了？那倒是一件好事...可看他的口气又不像是疯子的所言。

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难不成，真的是摔到了头？

黄安却点头承认了：“啊，没错，的确是摔到头了，当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很混乱，所以我想用我最后的一个符咒让自己心态平静一点的，奈何那个老头一直在我耳边哔哔哔的，然后我就想跑出去...结果撞到了头，咒法也发动错误了，这几天的事情我忘得差不多了。”

艾叶生哦了一声：“艾珠因为你被我们抓走了。”

黄安点头：“我知道，不过好在你们几天后才有胆子动她。这时间，够我把她抢回来了。”

艾叶生眉头一皱：“是吗？那你得问问因果答应不答应。我们能混淆你的岁月一次，就能混淆第二次。”

黄安摇头：“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啊。”

他把因果混淆的事情忘了？艾叶生的心里咯噔一声。

黄安也皱眉：“不过，因果混淆，前后颠倒，这听起来似乎挺好玩的，嘛，来试试吧，来吧。”

艾叶生持剑，剑垂地面：“算了，你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我现在最重要的是将你废掉，送到东都去。”

黄安头一歪：“是吗？你能做到吗？”

“再加我一个应该大差不差。”黑暗中飘来了一道声音，然后一位少女走进了前殿，黄安一见，直接捂脸：“是何芷啊。”

何芷也抽出了剑，她的剑不是别的，正是昆红三缸中最短的那把。

黄安见状苦笑：“我带齐宝物尚且不如你，更别提现在赤手空拳了，还好，我虽然忘掉了一些东西，但好歹记得自己找了帮手。”

他扭脸朝后面大叫：“云见君！”

啥事情都没发生。

黄安有点尴尬：“我，我再试试...”

艾叶生冷笑：“没必要了，我知道你上午吃面的时候...找了机会将自己的阻断气息的符咒交给了那个小妖物，并上演了一场拙劣的戏，让那小妖藏了起来，我告诉你吧，她已经被我们家的大修击杀于汉兴城外了。”

艾珠睁开眼睛，所看见的是一张大桌子，这桌子真大，上边放了一百多道菜，还都是些山珍海味。

桌子上有烛火，不知为何，点了很多，怕是有上千根，这些烛火都插在树枝状的灯台上，静静燃烧，若棵棵火树。

然而，这些灯烛也仅仅是照亮了艾珠身前身的桌子，和身后左右不到十尺之内，剩余的地方是广袤的漆黑，艾珠不知道那些地方仅仅是无光，还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漆黑。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脚被铁链捆在了椅子上，于是尝试着挣了一下，发现丁点用都没有。

果然自己是被抓了呢，多长时间了？

“你昏迷了两天了。”长桌的另一头传来了声音，艾珠看过去，却只看见了一片漆黑。

但那里的确坐着一个人。

“吃点东西吧。”那个人说。

艾珠摇头。

“那就喝点水吧，公主殿下。”

我才不是公主呢，我只是少爷的小侍女...艾珠心里想，摇头。

“那是因为他并不知道你是谁。”

艾珠有点吃惊，你能读懂我心里所想的事情吗？

“这个看表情就能知一二了。”

那么，你是谁？

“赵蘅。”黑影里的人说，“你应该能说话才对。”

艾珠开口：“你抓我过来干什么？我可告诉你，我不值钱，威胁不了我家少爷。”

“可狗剩告诉我，你家少爷向我的影武士要了五千万两黄金。”黑影低声说，“不过这也要的忒贱了，你的价值，一般人难以想象。”

艾珠摇头：“搁到人贩子手里，三千两就很难卖出去了。”

黑影里的人笑了笑：“艾珠，你多大。”

艾珠想了想：“见少爷那年八岁...然后听少爷说，那一年，黄家动荡，胁迫东都大人负荆请罪，江南局势不稳，大光明教亦因一个人而杀入青州...”

黑影点头：“没错，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你今年十五岁。”

艾珠算了算，点点头。

黑影叹气：“十五年前，大承天子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