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闻。”
“一切凡俗众生,诸天神煞,无论羽卵湿化,皆无分别。”
“如人子观泥蚁沙虫,忙碌痴愚,却不知沙虫所见,一沙中有神国千百八十座,沙虫即为宇外之主。”
“如人子观宇外众神,神威浩荡,却不知诸神所见,宇外之外复有无尽虚空相,宇外之神也作泥沙。”
“是故,何来境界之别,痴念妄想,自分境界。”
“是故,森罗万象,本无彼此,无我无兽无神无一切,一体同然。”
老禅师将书本合上,深深合掌,然后两眼一瞪:“屁的!这些心论虽是安神静心之良药,修身养性之妙方,但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你说有神凌驾于宇外神祗之上,然宇外神祗挥手之间,你依然会在顷刻之间化为松粉,而你在走路的时候也会在不小心之间踩死数不尽的蚂蚁和沙虫,你也不会在意他们是不是砂砾神国之王。所以,经典都是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满口喷粪!”
老禅师的弟子们目瞪口呆,他们坐在山巅庙宇前的广场上,听本门派最为德高望重的大师讲解本门的经典,却不料,大师讲到一半竟然拍桌而起,破口大骂,说真的,这幅画面真有几分泼妇骂街的滑稽相。
可惜,泼妇骂街虽然也会围一群人,但那是看热闹找乐子的,而禅师大骂,那是当头棒喝,那是怒斥诸天,那是以金刚怒目之相,给众人灌输无上智慧,于是个个噤若寒蝉,还有不少人做出苦思冥想的表情,装作若有所悟的样子。
可就在这时,广场的角落里却传来了“噗呲”的一声,很明显,有人真的把禅师喝问当成了泼妇骂街,而且还忍不住笑了出来。
于是自然而然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那个发笑的倒霉孩子,结果发现,此人一身寻常人家的衣服,斜卧在一棵老松下,腰间还挂着一个酒葫芦,还插着一把线香,手里捧着个半青不熟的甜瓜,正在那里吐瓜子。
“香客?”庙中执事怒道,“山门口看大门的难道眼瞎吗?他就算眼瞎,那守山的大神也眼瞎吗?就算守山大神眼瞎,难道你也眼瞎吗?山门口不是立着牌子说今日大师开讲,闲人莫入吗?还是说你不识字?”
那香客还没说话,庙里执事就被一根棒子砸了脑袋,他怒而回首,却见自家大师手持大棒,站在自己身后怒目而视,顿时吓了一大跳,赶紧跪下磕头:“小的眼瞎,竟然在师尊面前大呼小叫,该打该打!”
老禅师收回大棒,对那香客拱拱手:“黄家门主,鄙人礼了!可我还得说一句,黄安,你虽用了大道行前来潜伏进来,但那并不是你的本事,这里是老子地盘,老子警告你,小心老子打爆你的头!”
黄安吓了一大跳,赶紧把瓜三五口吃了,然后起身,还礼:“听闻大师开讲大道,小子心痒难耐,故依靠小计前来拜会,若有不妥之处,我去,他喵喵的腿的,有种你过来,老子把你的头打爆!”
众人目瞪口呆。
老禅师却哈哈大笑:“醍醐灌顶,开悟之真,颠倒离狂,开悟之似也!施主,你果然一身荒唐气,遍体乖张骨!”
老禅师又对众人说:“诸君,请看,我教经典,与你我而言,乃真言妙论,与此人所见,却不过是满纸荒唐,主观之间,哪里有什么真理?君不见我,我亦不见君。所以,辩不得,说不得,悟不得,传不得,不得即得,得也不得,期间玄妙,诸位自证吧。”
众人闻言,真好比心眼塞泥巴,脑子灌浆糊,个个摸不着头脑,只好一一上前施礼,自行回去,至于回去后又是如何的一场苦思冥想,那就不必多提了。
黄安依然坐在松树下,啧啧摇头,自他出发到今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见了数位大修,其中甚至有两位是大修中的顶点,是当下的无上传说,可他却没见过修士——绿之台那位扫地的青年或许是个修士,但更有可能是位大修...至于青梗的剑客,吴中山的匪徒,那些还算不得是登入修士门槛。
而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寻常的修士,并且数目非常的多,至于感想...怎么说呢?黄安感觉这些修士和寻常之人差别不大,还是大修更有意思一点。
讲课结束了,那位老禅师点名要召见黄安,黄安欣然前往,让前来请人的弟子甚是佩服他的胆气。但这位弟子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在六天前,黄安就已经和这位老禅师见过面了,当时黄安假扮香客,一口气给山门捐了五千两白银,结果那天下午就被老禅师的关门弟子客客气气地请了过去,和老禅师坐谈,没曾想,老禅师和黄安一见如故,很快成了忘年之交,这俩人闲了没事整体躲在屋子里说些乱七八糟传闻,看些鬼打架的书,干些让人摇头叹气的怪事。
今天也一样,黄安才进入老禅师的禅室,老禅师就把门关住了,他笑呵呵地将黄安领到茶台前,请黄安坐下,也不倒茶,只是左右四顾,确定旁近无人后,才悄声告诉黄安:“我昨天做了一个了不得的噩梦!”
比起什么修道经典,这东西似乎更能引起黄安的兴趣,老禅师话一落,黄安的脸就贴上去了:“啥噩梦,快快,说来听听!”
老禅师再次左顾右盼,把整个禅室又环视了一遍后才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所有的修士,所有的神祗都死光啦。”
黄安点点头:“然后呢?”
老禅师诡异地一笑:“然后啊,我梦见剩下的所有众生都被困在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圆球上,那个圆球可大了,上边有山,有海,有沙漠和林地,还有雪原和冰川。”
黄安微微皱眉:“那么,那个大圆球又在什么地方呢?”
老禅师摸着自己胡子:“那个大圆球啊,在一片漆黑的虚空里,我看见那片虚空里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大圆球,其中有一个离得格外的近,上边坑坑洼洼的,还有一个离得远但是亮瞎眼,我这才明白过来,哦,原来那是太阳和月亮啊。”
黄安拍掌称赞:“这样的疯梦也只有您这样的大修才能梦的见啊!还有啥?”
老禅师挠挠头,想了想:“我还梦见啊,那些被困在大石头球上的人啊,和我们一样探究世界的真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建造出了辉煌的文明,他们中有伟人诞生出了全新的理念,他们有人比偃家族更加巧手,他们制造出了可以取代千里镜的平板,用水玉和琉璃建筑的高楼广厦,还制造了装着轮子的箱子和钢铁大鸟,嘿,这些玩意,跑得比马快,飞得比鹰高,哦,对了,他们还制造出了一种很厉害的武器,那是一种比寻常道法杀伤力更大的武器,模拟太阳真火,能烧尽一切,我估计,寻常大修挨一下都得重伤垂死。”
黄安继续鼓掌:“溜啊,还有没?”
老禅师一笑:“那个世界连皇帝都没有了。”
黄安一愣:“大同世界?还有筒子没?”
老禅师一愣,才明白何为筒子,于是摇摇头:“我没看见那么多,醒的时候你说的筒子还有。”
黄安笑笑:“那有没有皇帝还是一个样子。”
老禅师摇头也笑:“大不相同。”
黄安笑完了,突然想起一事:“哎,对了,你方才说,神祗和修士死绝了,那仙府当然就不存在了,江湖可还在否?”
老禅师大乐:“仙府不存哪来江湖?”
黄安笑问:“这是何道理?无仙府,无江湖?”
老禅师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正襟危坐道:“黄少爷啊,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情,江湖和仙府是几乎同时出现的。”
黄安想了想:“江湖四大天下...起源于黑衣祖龙下彭泽,而仙府起源于法教之祖如京都,时间确实接近。”
老禅师点头:“是啊,若非当年法教之祖入京,祖龙留下的四部天下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在历史里,哪里会形成现如今的江湖?”
黄安想了想:“有点明白,可又有点糊涂,请问老师,这究竟是何解?”
老禅师说:“在法教教祖入京之前,权力来源于追随者,来源于引导者给予追随者的利益和恐惧,来源于渠道和信息,也就是说,那时候的权力需要众生的堆积,普天之下,没有一人之王,也没有一人独享之权,所有人都不可以为所欲为...可法祖入京后一切都变了,权力可以依靠更加直接的暴力进行获取,虽然修士无数,尚能彼此制衡,可其中的翘楚却威能广大,无物可制,亏的是现在那站在修士之巅的几位无上大修均没有治世之愿啊,要不然,他们中任何一人将天下收入囊中都轻而易举。”
黄安若有所思,当然,这表情可不是装出来的了。
老禅师继续说:“正因为法祖入京后此世有一人足灭世者,有大能者,所以当今的格局和先前全然不同,天子虽有驾驭天下的权柄,却抵不过一位大修,甚至有时候还需要修士的支持才能稳定对天下的掌控,在这个过程中,人间帝王其实将大部分的权力都分了出去,这才构建起了全新的格局。而江湖四大天下的主人同样依靠种种办法,得到了修士的庇护,得以在法度之外建立起全新的体系,全新的规则和全新的标准,江湖人的价值观只有在这些体系规则不被破坏时才能生效,而只有江湖人的价值观存在,江湖才是江湖,所以,江湖其实是没有国土的国度,而守卫这个国度的最大暴力,则来自于我们这些仙府的修士,你想,若没有了修士,皇帝就能集结大军,或者有其他手段,一个个除掉四大天下,除掉江湖豪杰,而你们几乎无能为力...可有修士的情况下呢?你看看泰安天下之主何祚,何等威风!有多少人都说过,宁可得罪皇帝,也不能得罪娄河东顶!这话皇帝听见了,竟然也认了,为什么?因为东顶之主背后的势力通着昆墟大山!所以,有仙府,有江湖,没仙府,江湖也得阑干。”
黄安感慨不已,却又多了个疑惑:“不对啊,按您的说法,仙府凌驾于世俗之上...这当然没有问题,可历代无上大修中难道全是清心寡欲之人?就真没人想动动天下的权柄?况且,在我看来,大修和寻常人子早已不是同一种人,甚至不是同一个物种,为何修士没有奴役人子?难道是因为昆墟圣约?”
老禅师笑道:“昆墟圣约究竟有没有用这个黄少爷你应该知道,不过昆墟圣约也的确起了一点点作用,但更重要的却另有其他,我只能告诉你这和帝王祭天有关,只有人间的人王才有祭天的权利,剩余的我就不多说了,你非大修,听之无益。”
黄安郁闷:“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了。”
老禅师狡黠地一笑:“这就叫说不得,传不得。”
黄安叹服:“听君一席话,胜读春宫书啊!”
老禅师两眼发光:“啥书?”
黄安赶紧摆手:“没啥,没啥,哎,对了,你说你梦见的那个世界是个大圆球,不对,你说你梦见所有人都站在一个大圆球上?说说那个球吧。”
老禅师点头:“那个大圆球啊,上边有十分之七是水,当然水下边是石头,剩余的地方是土地,土地上就和咱们这里差不多了。”
黄安挠挠头:“土地是不是都集中在球的上边?”
老禅师回忆了一下:“集中在球的上半部分的侧面,最上边还真没有土地,有一片冰冻着的大海。”
黄安奇道:“那站在球侧面的人怎么不掉下来?”
老禅师一愣:“对啊,他们为啥不掉下来呢?可能是因为那个球太大了吧...哎,不对啊,我记得球的下一半还有土地,土地上还有人...”
黄安继续问:“且不说人了,那个大球那么大,它还飘在虚空里...它怎么不掉下来呢?”
老禅师笑骂:“臭小子,那就是一个梦,梦里颠倒是非,荒谬绝伦,哪里会有什么真与假?离奇也是正常的。”
黄安不知为何,沉默不语。
老禅师不知为何,口气里多了点向往的语气:“在那个梦里,我曾追逐过一道光,却越飞越累,不得已而停下...为了追逐那道光,我曾对着那道光击出我的雷电,那雷电的光也未能追上那远去的光芒,我的速度似乎并没有赋予我手中的雷光,让那雷光跑得更快...我还曾将我的雷电转化为火焰,再把火焰转换为雷电,却不知为何,火焰和雷电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我感觉的到,整个世界在变得混乱,可眼前的一切却又充满了秩序。”
老禅师叹息:“我醒来了,我只看见了那个世界的一角,那个漆黑如深渊一样的世界,一定还藏着数不清的秘密。”
黄安也点头:“那是个梦,可那个梦里的世界或许就存在于他方,那个世界看似荒诞,实则和我们这个世界一样,有其大道,有其真理。”
老禅师笑曰:“大善。”
黄安亦笑。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老禅师的一个弟子端了点心前来敬献,见屋中一老一少皆面带莫测之笑意,不明所以,出声问道:“请教尊师,您这是和贵客说什么呢?”
老禅师管束不严,是故弟子询问较为随意,老禅师也没有什么要责备意思,不过若说俩人是因为一个噩梦而笑...这多少有些奇怪,于是黄安开口:“我听大师讲经,一时间真是喜不自胜,嬉笑忘形,道兄莫怪。”
那弟子得意:“那是,我家师傅讲经天下第——哎呀!”
这个第一还没夸出口,就被老禅师打断,至于是用什么打断的,答案依然是那根大棒。
老禅师吹胡子瞪眼:“你这无理的孽徒,想咒我早死啊!”
黄安见老禅师还要打,赶紧拦住:“大师,大师,他不就稍稍有点夸张地称赞了你一下吗?不至于揍死他啊。”
老禅师叹气:“黄少爷有所不知,我这环翠山往东十五里就是碧余山,碧余山后就是汉兴城,前些时日,碧余山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修士,非要找人打架,专打天下第一,汉兴城周围的修士被他打死了一二十个了,都是挂着什么大名号的...谁也拦不住!老朽自愧手段不如此人,不敢与其争锋,只好摘了我那妙舌莲花第一的牌子,并且承诺,老子这辈子再也不称第一,谁说第一我打谁!”
黄安嘴角一扬:“碧余山的大修啊?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