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对着水坑里的倒影微微一笑:“不错,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老子打扮起来虽不说是貌美如花,至少也能迷死蛤蟆。”
脏兮兮的小水坑中倒映出的是一位身披白袍的青年,长尾大袖的白袍在夜风中微微飘荡,露出里边黑金色的内衬,那是以玄色绸缎为底,用金丝刺绣上去的古奥符号,密密麻麻,有大有小,如乱石铺路一般。
“玄羽衣。”瘦削的妇人在黄安身后慢悠悠地说,“此乃天衣!是我的身物...可护住心神和生气,还能遮蔽行踪与痕迹,端的是一件上等妙物...这衣服就算让个驴子披了也能人模人样,唉,这可是我最后的好东西了,你可要精细点用。”
黄安一脸欠打的神情:“若你所言不虚,我此番要去的地方可是凶险万分,你这身衣服估计也会糟蹋在里边,这我事先说好,省得你到时候讹人。”
妇人呵呵冷笑:“你放心,你既然愿意为我以身涉险,我自然也出得起这份厚礼来助你一臂之力,不过我还得再一次提醒你,那愚者图里自成世界,你一旦陷入,可就凶险万分,我气数浅薄,不可入内,只能将你送进去,却帮不了你,而你一旦迷失在此图之中,那结局不会比坠入不思议地狱更好。”
黄安点点头:“我有这个觉悟,我也不光是为了你,你想出去找个人,我在外边也有个人在等...所以,开始吧。”
妇人点头,手一张,黄安的那幅水玉所雕琢的愚者图就浮动在半空中,旋即大放光明,妇人双手合十,轻声祷告:
“请君莫读求道书,害有千万一利无,黑穹秽土黄泉地,纵知大道又何如?”
“若读求道书,五德具备三才足,刹然明双目...”
声音逐渐的低微下去了。
黄安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倦意袭来,恍恍惚惚之间,似乎来到了另一个地方,就在这时,突兀地,千百万个声音同时响起,他们高歌,他们咆哮,如洪钟大吕,却又好像疯狂的梦呓。
“双目既明君且看,开辕门,老蚺巨虺横古路,魑魅魍魉言歌舞,磨牙吮血声声厉,侧首望,丛中穷奇并飞虎,又有伥鬼啃食饿殍骨!”
“速退归家去,速退归家去!躲进小楼不顾春秋也自足!不曾料,房内屋外同去处,但见蜚兽卧圈低嘶鸣,钦原落枯树,鸩鸟扮雉庭前漫步,忽闻有犬吠声来,急寻觅,却见影重重中是何物!”
“心肝胆肺惊欲裂,跪伏求拜九重天,求神普度,却有嗤声来,惊觉细观,土偶木梗一片,咧嘴龇牙笑悲苦!”
“五浊恶世众生惨,惨不可言岂能书?怎奈一身血肉无用处,七尺皮囊如朽木!慌慌惶惶伏案哭,早知此,何必一观求道书?不如细读愚者图!”
“且作百年一愚徒!”
声音戛然而止。
黄安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眼前漆黑一片,自己好像悬浮在无始无终的虚空当中。
“没人知道进入愚者图后会看见什么,但大光明教说过,能从愚者图中出来的人都会获得了不得的力量,最次也是立教大修...你的愚者图虽不完整,但你气数深厚,也可以试试机缘,万一真的可以成就无上大修,你就有了逃出去的能力,当然,这只是一种极其微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中的微乎其微,但,不是零。”
黄安耳边再次响起了那位妇人说过的话,现在想想,这句话似乎充满了蛊惑的味道。
算了,多想无益,黄安摇摇头,抬腿尝试往前走去,这一步踩下去,似乎是走出了千里万里,又好像停留在了原地。
不妙,这里连个参照物都没有,若想判断距离就难了。黄安如此想,他又尝试着来了个拿大顶,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倒立的感觉,虽然自己上下掉了个个,可这地方似乎连上下都不存在。
黄安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索性大踏步往前走去,他想看看,这样走下去自己究竟能到怎样的一个地方。
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束光,那道光明温暖而柔和,虽然渺小,但稳定而坚强,如石缝中流下一缕春日的光。
总算找到方向了...黄安见状,深深吸气,提步而去。
然后,又走了多久呢?是一息,一刻?还是千百年?又或是度过了大劫和永恒?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黄安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丝恐惧,他发现,自己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不再真实。
这里是那里?是深渊吗?愚者图中隐藏的就是这样一个广大无边的深渊吗?
黄安没由来地感到了一种极度的空虚,伴随着极度的惶恐,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可他却情不自禁地想逃跑,于是他按照那位少妇所教授的方法,催动披于身上的天羽玄衣,玄衣上下,宝光流转,可黄安却丝毫没有感觉自己的速度有任何的变化。
这件天衣,在这个神秘的空间里,似乎也变得无用起来。而就在这时,那缥缈的光明晃了两下,随即便消失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黄安大吃一惊,而他眼前的黑暗似乎也因此震荡起来,突兀地,一股极端生猛的坠落感扯住了他,让他身子猛地一歪!
黄安一声大叫,睁开眼睛。
首先看见的,是日落的昏黄,那是柔和的光明,一丝一缕都从容安详,仿佛可以抚平一切惶恐和不安。
同样平静的,是听到在耳朵里的声音:“您做恶梦啦?少爷。”
艾珠?
黄安一愣,抬起头来。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屋子,从里到外全是木头的,在屋子的中间,是一把铺着丝绸的躺椅,黄安此时此刻就歪在这张大椅上,正对着门口,在门外,一轮红日在比群山更遥远的地方缓缓西沉,流淌出的光芒,将一切都染上了她的颜色。
黄安无言,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周身上下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明明是奋力一挣,却仅仅是让躺椅晃了一下,发出咯吱地一声。
许是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外面又传来了艾珠的话语:“少爷,您别动,东都一战您打的太厉害了,医师说你需要静养好几个月才能恢复,然后至少半年内不能下床走路。”
什么和什么啊?黄安一头雾水,他直接叫道:“珠子,你赶紧给我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等等吧,少爷,我正在煮饭咧。”
“少吃一顿饿不死,你赶紧进来!”
于是一个小脑袋在门槛里探出了头:“少爷呀,你说什么呐,明明事可以一天不做,饭不可一日不吃!”
的确是艾珠。
黄安想伸手招呼她过来,可连手臂都没能抬起,他只得继续用嘴:“来,到我身边。”
艾珠“哦”了一声,一路小跑跑过来,随着她的走入,落日的光似乎也一起涌了进来,和她一起,轻快地跑到黄安的身边,并先一步地照在黄安的身上。
黄安感受了一种异样的明亮,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为何他的心逐渐放松了下来,懒洋洋地往后靠,他问:“我们现在在哪?”
艾珠的反应可比黄安想象中的大多了,这位小侍女一把抓住黄安的肩膀,然后又是摸脑袋又是把脉:“少爷,你,你没事吧,头没问题吧?”
黄安真想一脚把小侍女踢开,可却没有力气,只好慢悠悠地说:“你且放心,我还是我,没事,只是...”
小侍女停下来,一脸紧张加焦虑地看着他,而黄安叹了一口气:“做恶梦了,所以头有些疼。”
艾珠的脸上突而闪过一丝悲戚和心疼:“您梦见之前的事情了吗?”
黄安眉头一皱:“之前吗?啊啊...”
艾珠咬咬嘴唇:“东都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少爷您只需要安心养病就行了...”
黄安何等聪明,他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东都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艾珠的下唇似乎被咬出了一丝血,她顿了顿,才说:“是啊,少爷,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过去了,东都的故事...”
那么,我赢了吗?黄安很想这样问,这就在这时,外边突然跑进来一头大黄狗,追着一只麻点鸭,艾珠见状,顿时焦急道:“大将军,忆安,你俩!出去啦!”
原来如此...黄安的心中一个念头快速地闪过,原来如此啊,我...
失败了吗?
不,不对...
黄安用力抬起脸:“我想要海蓝香,如果是幻觉塑造,应该可以让我站起来。”
艾珠一愣:“海蓝香不是很早之前就被送掉了吗?”
黄安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脸抬的更高一些:“以林书恩之名...破妄。”
这是短短的一句话,可又似乎是神对整个世界作出了一个清晰的判定,于是,在那一声后,世界沉落了。
黄安看着眼前的艾珠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在风驰电掣地远离,黄安感觉自己的身体停留在原处,而整个世界却在疯狂地坠落,所有的一切都从他身旁落下,先是云朵,然后是远天,再后是星海,最后是一片虚空。
黄安一个恍惚,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道钢铁台阶上,周围是无限的漆黑,而一个光点就如一道流星划过天空,消失在无止无尽的虚无里。
而随着那最后的光明消失,黄安感觉自己身旁的一切也再次隐入黑暗里,他那双天赐的宝瞳,也无法看破这片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
黄安微微皱眉,这片黑暗和之前他见过的任何黑都不一样,细江城文人之间曾有调侃说天下四大黑:冬至的阴云夜,青州的没底坑,西山的老煤精还有花坊红颜的墨色眼眸,可在黄安看,这四大黑加在一起,在翻上个无数倍也抵不过眼前这片无垠的黑暗。
而更让黄安感到不安的是之前的那一幕。
方才自己在小木屋里看见的一切明显都是幻觉,可既然是幻觉,就应该有施术的人或者事物,可现在,那东西还没有出场。
“谁说还没出场,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黄安吓了一跳,就在此刻,他又感觉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这顿时让他整个人一个战栗,身子一歪,差点没掉下台阶。
黄安慌忙扶住阶梯,身子一沉,往后退了几步,随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火光,有人点燃了一根蜡烛,秉烛而立在他的身前。
一点光就够了,一点光就足以让黄安看见眼前的事物,于是黄安认出了这个人,这个手举烛台的胖子就是愚者图上画着的那个呵呵傻笑的家伙。
在传闻里,将然教和原教大军屠戮殆尽的疯子。
“沈明何?”黄安微微皱眉,“不,不对,你不是他。”
胖子停在黄安身旁不远处,呵呵傻笑,不说话。
“方才说话的也是你吗?”黄安继续问。
胖子依然呵呵傻笑,举着烛台。
黄安眼睛微微一眯,他身上的袍子无风自动,突兀地,伸出一把宝剑,被黄安随手抓在手中,旋即,宝剑出鞘!
于是黄安的眼中出现了一抹火光,那抹光是那么的慢,以至于让黄安想起了家门口那位年过三甲子的独腿老太,然而它又是那般的天威煌煌,似若那沉沦的夕阳,好像没有任何的力量可以阻止它的下落。
这位傻兄弟手持烛台,以此为兵,横击黄安。
黄安傻眼,这不是道法,而是剑术,可他从没见过这种剑术,如果说青梗山主的剑术是精妙,那这傻子的手段就是朴拙,简简单单,却不可抵抗。
当的一声,黄安手上的黑刀被直接斩断,但闻刺啦一声响,那件天衣上赫然被撕出了一道口子。黄安一脸震惊,他想不明白,明明比自己慢上那么多的烛台为何会先一步落在自己的剑上,明明是那么粗钝的烛台为何会斩断自己手中的宝剑。
黄安暴退而去,他知道对方很危险,这个以无上大修为蓝本做出来的形象似乎也拥有着难以想象的手段。
太大意了...黄安心里狂跳,不由暗骂,幸亏自己之前没有动杀意,只是试探,不然...黄安相信,若是自己真的斩向那傻子,现在已经横尸在此了。
傻子呵呵笑着,没有追上来。
沿着楼梯,黄安一口气往下跑了很远,而这道长梯依然没有穷尽之相,黄安回头,只见远处火光如星点,那个傻子还站在老地方。
黄安不知为何心底一安,可突兀地,一道声音裹挟着腥臭的热气在他耳边吹息:“你为啥不留在那个小屋子里啊?”
黄安一声哀嚎,虽然这经历方才有过一次,可再来一回还是让他心惊肉跳,而且比之上次更加不如的是,黄安这回直截了当地掉下了长梯。
黄安坠入虚空,下落而去,他尝试着催动天衣飞起来,却再次失败,这让他忍不住骂出声来,可与此同时,他发现了一件事情,自己的下落速度并没有寻常那么快。
“这是很正常的,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黄安扭头,发现那个傻子就站在自己的身旁,和自己一起下坠,“连清浊之力都没有,所以,重的东西不会掉落,轻的事物难以上升,只有你最初的运动会被保留,那是你的速度,你会凭借你先前的那股力道一直飘荡下去,直到...永远。”
黄安的眸子里倒映着对方的眼睛,那眼睛浑浊,却好像风雨欲来的天穹,积攒着数不清的电闪雷鸣。
“原来如此,所谓痴愚,只不过是人子不可理解吗?”黄安呵呵笑道,“你的话...深不可测。但是,这里是哪?”
傻子呵呵笑:“这里是哪里啊?你不是知道的嘛,这里是深渊啊!”
黄安不语,傻子龇牙咧嘴:“回去吧,你现在还不该来这个地方。”
黄安眉头一扬:“来?”
傻子指指黄安:“你虽然有能眺望森罗万象的眼睛,但到底不是神之瞳,不然你早该发现了的...嘛,人在观察外物的时候往往会忽略自身。”
黄安低头一看,顿时一愣,自己身上穿着一件道袍,但这件衣服并非那位妇人所赠与的天衣。
道袍上还挂着一个口袋,这个破口袋黄安再熟悉不过了。
“幻术?”黄安拽拽脸,“不对!”
“真正会使用林书恩力量的人怎么会被幻术所困呢?”傻子吹灭了蜡烛,“回去吧。”
在那一瞬间,黄安分明看见傻子的身上缠在细细的引线,人偶之线。
黄安周身上下猛地一凉,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而在他的旁近,那位消瘦的妇人正看着他,然后,猛地咳出一大片血来。
黄安起身,慌忙扶住要歪倒的妇人,颇为歉意地说:“抱歉,我失败了。”
“无妨...”妇人咧嘴苦笑,“失败之后你能活着出来已经是大幸了,但我还是得不要皮面地求你再进去一次...”
黄安摇头:“且不说那里边是乱七八糟的一团事物...我根本不明所以,单说夫人你,你方才送我进去,就遭到道法反噬,我虽不是大修,可多少了解大修的手段和力量,见过您这样的道伤,若是如此三番,你...怕是要陨落于此。”
妇人勉强笑笑:“你若嫌我给的不够多,我...我除了这天衣之外也没好东西了,不过道骨还有一具,你可以再试试。”
黄安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您何必呢?我现在都想着放弃了,可你?”
妇人抬起头:“我还是想出去,我想去见一个人。”
“谁啊?”黄安随口问道。
妇人没有回话,但她的嘴角却微微翘起,似乎自言自语一般,她轻声呢喃:“小苏子,你究竟去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