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将地道打开的人感觉有些眩晕,虽然他知道自己会看见这东西。
石碑的后边是青石地道,外延向下,无灯无火,黑洞洞地不知通往何处。
但这不重要,对于黑暗,来者很熟悉,他真正害怕的反倒是门口石碑上那四个堪称顶级墨宝的大字,因为那四个大字代表着某种冥冥之中的意志,这种意志存在的地方比黑暗更黑。
这样子走下去就好像走向无底深渊...说起来,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还是从娄河东顶的那位大人口中,然后,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这个地道,这个没有火光的地道,漆黑的地道...
不,不对,这里终究不是深渊,这里有一个尽头,真正没有尽头的是在自己心中,以此地为原型臆造的梦魇。
那不是真的。
果然,地道的尽头很快地出现了,通过指间传来的触感,这是一扇雕花的大门,在青石搭建的地道深处显得怪异而奇特,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扇大门和上边碉楼正厅的大门一模一样。
入口是一模一样,里边呢?
手推开了门,同时引燃了一根火烛,这一片漆黑中终于迎来了明亮,果不其然,大门后是和上边一模一样的一间大厅,寻常人家一般的陈设,然后,正堂上挂着一张白画。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落满了灰尘,而灰尘中倒着八具尸体,尸体早已烂成了白骨,只剩下破破烂烂的华服在他们身上随意地套着,就好像色彩斑斓的蜘蛛网。
唉,你们啊,在这里倒是安静,我在外边却担心受怕的。
特别是啊,那个该死的黄安,让他这样搞来搞去,究竟什么是生门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最恶心的是他那一箭,一箭毁掉了宋家的门徒,也让宋家的那个妇人对山寨心生疑虑,要知道强弱易位最容易让人疑神疑鬼,如此就算自己有心说同灭黄安,那宋家也不一定会相信自己,这么一来,怕不是还要出更大的乱子。
算了,也许这场混乱才是生门。
摘下墙上的白画,停住纷杂的思绪,关上沉重的木门,然后,这个从地下大厅中走出来的人借助火烛的光看见有个男人正在拿剑砍地道洞口的石碑。
“哎呦,我说竹林里的那块石头上的书法怎么这么没神气,原来是个假的啊!”那个男人手持一把红色的宝剑,“真的是这块啊!不错不错,这书法,独具神韵,下笔有力,提笔潇洒,这要搬出去,能换三万两白银啊!”
手持白画的人脸色抽动地看着手持宝剑的人将石碑整个从地面青石板上切下来,然后抱着石碑往衣服里一塞,石碑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剩下那个无耻的盗贼在哪里拍手:“好了勒,下月零用钱有了。”
手持白画的人嘴角挤出一个名字:“黄安...”
黄安抬脸:“朱...等等,你是,鼠脸?”
名为鼠脸的男人哼笑一声:“你开始叫的没错,我是朱明治。”
黄安很罕见地一脸吃惊样:“你是朱明治,那外边的朱明治是谁?”
鼠脸摇头:“当然是宋存义。”
黄安按按脑门:“不行,有点晕。”
鼠脸皱眉:“你不知道我是朱明治?”
黄安按按太阳穴:“我只是感觉你这个从一开始就靠假死置身事外的人很奇怪,当我戏说你还没死时大当家的表现很强烈,仅此而已。”
鼠脸又摇头:“我才是大当家。”然后他又问,“那么,你是为何找过来的呢?”
黄安笑笑:“我一直在思考耿神仙对我说那句大修之下无算学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明白了,他大概是想告诉我三件事情,第一,没有人可以违逆真正的天数,第二,就和当年胡家大师的铜钱歌一样,那位叫素云的大修留下的预言里参杂着一个骗局,第三,让我在意一个看似死了的人...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你修改了那个预言的具体内容吧。”
鼠脸看着手中的白画,说:“当年,胡家大师自己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他渴求留下一世之名,故而请来了他的好友,那北方的大修曾经受了胡大师的大恩,愿意用自己的一世英名和他一同做了一出戏...北方大修依靠隐身之法骗过世人,以自己虚假的陨落为代价,换来了胡家大师的响当当的名号,后大修他改名更姓,在胡家大师居住过的这片山林中,当了...土匪。”
黄安嘴巴合不上:“厉害了,虽然四大天下之主和大修朋友,但正儿八经当土匪的大修我一个也没见过!”
鼠脸没接话,继续说:“那位大修,正是我的家祖,而我家和胡家也一起共同治理吴中山,至于何家自然是东顶那位派来监管我等的。”
黄安咦了一句:“何家不是很早之前...”
鼠脸打断他的话:“黄安,你还是太年轻,天地之大超过你的想象,这世界上有至少四位从祖龙年间活到今日的人,何祚大人是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以凡人之躯活到今日的存在。”
黄安不可置信地摇头。
鼠脸笑笑:“那位一直在追寻深渊的大人说过,不找到牵引人偶的人他是不会死的...啊,说得有点差题了,简单说说我的故事吧,我曾经,在很小的时候,见过素云大人,她给了我三个预言,前两个很离奇,而第三个确定了我的生死...和老宋说得不一样,真正的朱明治很相信那些预言。”
鼠脸抬起头:“当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相信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大算师,真的,真的很想再看看那素白的伞面和站在兰轩柳絮下的倒影啊...”
鼠脸看向黄安:“所以我要活下去,我需要活下去的财富,于是我趁着七年前的动荡杀死了所有胡家何家还有我们朱家里挡住我去路的人,我要活下去,我需要稳定,所以我杀光了所有吴中山的老伙计,一个不留,我需要力量,所以我分金聚义,我要活下去,我需要安全,所以我隐姓埋名,推举我的忠心属下宋存义当了我朱明治,当了大当家,我需要他们忠心,和我一起共同御敌,所以我告诉他们,这素云大人所说的灾祸不只是应在我身上,也将应在他们身上,所以...”
鼠脸轻微摇头:“我等到了你。”
黄安侧脸,仿佛不忍看鼠脸一样:“我还没问呢,你就说这么细了?”
“因为当我看到你,我就知道了一件事情。”鼠脸脸上一半解脱,一半苦涩,“我还是逃不过今天啊,因为我听说,凡是你敌人,你下手从不留情,当我选择和宋家联手对敌时,你和我就不死不休了。”
黄安闻言,将手放在了腰间。
鼠脸咧嘴:“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不是应该去找你那位小婢女吗?”
黄安笑了笑:“珠子她不会保护不好自己,而现在,我想杀的人只有你。”
鼠脸笑了:“好,也好,但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一切都已经注定,那么我们的意义何在呢?”
黄安嘴角上扬:“这个问题啊,想多了对心脏不好。”
鼠脸点点头举起了手中的白画,黄安则从身后取出了那把长长的昆红之器。
两人彼此对望,下一息,鼠脸突兀地消失了。
蜡烛落下,黄安的眼睛似乎随着那蜡烛下落——
一道风忽然逼近,扬起的黄安的发丝,黄安的双眼依然直勾勾地盯着蜡烛,手却猛地一挥!
他甩出的并非昆红之器,而是那块石碑!
那块足以将整个地道挡住一大半的石碑!
石碑轰然落入黑暗之中,空气中出来传出一声闷哼,黄安一把拔出手中昆红利器斜斜地横在身前,就这样直直地撞了过去!
踉跄倒退而去的鼠脸见状伸直胳膊,猛地一剑刺出,他要在黄安撞上自己之前先一步刺穿黄安的心。
可黄安突然停在石碑前,他手一扬,一把飞刀从掌间甩出,鼠脸大惊,扭头闪避,却发现对方攻击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落在地上的火烛。
呼,火烛轻而易举地被熄灭了。
四周一团漆黑,唯有远处,那洞口传来一点朦胧的光,就好像阴云天里的毛月亮。
“如此,你我就都看不见对方了吧。”
鼠脸也不多言,照着声音传出的地方一剑砍过去,却先一步撞上了什么东西,胳膊上被割下了好大一块肉,他疼的不经意叫出声来,然后,腹部立刻中了一脚。
鼠脸一头撞在什么东西上,为了不让自己跌倒,他立刻扶住了背后的墙壁,根据手感,他突然发觉自己身后正是地下大厅的大门,于是当即推门而入,反手关门,然后杵在门前,打算等一听见有人开门就上去砍一剑再说。
然后突然地一丝危机感在他心中闪过,他急切地往后退去,只听得轰然一声,大门被直接砸开,鼠脸顿时明白,那该死的黄安,再一次丢出了那块石碑。
不行!还得有光!鼠脸心想,有光,然后——
黄安轻飘飘地渡入这间地下的厅堂里,依靠他的目力,他能大约看出这里的布局和轮廓,但要在这地方找一个隐形状态下的人,那也超出了他的极限。
不过彼此彼此,对方也看不见我。黄安心想。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突然腾起了一小团火焰,那火焰飘忽,落在地面上,然后莫名其妙地引燃了四周围的几件木质家具,整个大厅顿时明亮,黄安看看自己的双手,五指清晰可见,他知道,自己的身形已经暴露了。
但那又如何?黄安几步退到了柱子后边,靠在柱子上,护住了自己的后背后,他的目光扫过这件大厅,他自信,在这种环境下,对方只要一动,触碰到任何东西,他都能察觉。
这样正想着,忽然,地面上,一具骸骨猛地挣扎了一下。
黄安皱眉,他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些死尸,不过他没没过多在意,因为那只是死尸,可现在看来...死尸貌似变活鬼了。
黄安眼睛微微眯起,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背后又潮湿又热,于是他稍稍地扭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后的柱子莫名的扭曲前来,上边还淌着粘稠腥臭的液体,散发着白色的雾气,于是黄安顺着柱子往上看去,但见一片漆黑,不知屋顶何在,而在极高处的黑暗中隐约露出一张狰狞巨大的鳞片怪脸,那柱子自然是它垂下的舌头。
“舔狗。”黄安摇头,继续靠在柱子上,在往前一看,顿时吓了一跳,那几具骸骨已经一个个地站起来,向他扑来。
黄安无奈,一步跳出,来到尸骸跟前,扬起手中的宝剑,高高举起,随后,猛地往后一退,将宝剑从自己的腹侧直直地向后捣去!
嘶地一声,黄安眼前的火焰变成了小小的一点,那些尸骸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黄安扭头,身后还是那柱子,只不过柱子上多了一个人,自然是鼠脸,被他用剑钉在柱子上。
“你不该用幻术。”黄安低声说,“因为,就算是九州第一的大幻术师也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
鼠脸眼睛中出现了一丝疑惑,却看见黄安从怀中取出了一方小小的印章。
“大...光明教...”鼠脸的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原来,您就是...啊啊,如此说...那位姑娘便是那位大人...”
“什么玩意?”黄安震惊,他收起印章走过去,“不是,你说的意思和我想表达的意思根本不一样啊!我只是想说,你在酒神视界的使者面前用幻术,装啥大尾巴狼...”
鼠脸闻言哈哈大笑:“如此,如此吗?你啊,终有一天会大吃一惊的!十五年前,十五年前!”
黄安看着鼠脸回光返照,正要去救他这最后一口气,却见鼠脸猛地咳嗽起来,吐出了大量的血块,然后眼中的光逐渐溃散。
“十五年前...剑仙,怪物...还有,素云...大...”
似乎是呢喃着梦话一样,鼠脸闭上了眼睛。
黄安一把抽回钉在柱子上的长剑,将其收回怀里,看着滑倒在地的鼠脸,他微微皱眉:“到头来我还是对你一无所知,当年的预言,你的计划,那两次发生过的神异,还有你和大光明教的关系,统统不知道。”
黄安抬起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我也不可能全...”
突然地,黄安腿一软,一下跪倒在地,星星点点的血液从他的口鼻里飞溅而出,他的眼前,那原本无比清晰的世界也猛地模糊了一下。
“不愧武道巅峰的四抬轿子...”黄安笑笑,使袖子擦擦嘴,“要是他当时再追加一击,那我也就去见我老爹了。”
突然背后传来些许声音,黄安回头,看见烛火所不能照亮的黑暗深处多了两盏圆圆的明晃晃的灯,仔细再看,那分明是一对眼珠子。
黄安深深吸气,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忽地就大风降临,猛地抚在他的脸上,让他眼睛为之一酸,待到再睁眼,黄安的面前多了一头白额大虎,雄健威严,目光炯炯,睥睨眼前这一死一活的两人。
黄安眼睛上抬:“吴中山主?”
大虎并没有任何的回应,黄安于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您来这里,是来找他的吗?如他所言不虚,那么陪伴您一千五六百年的吴中山好汉的血脉,就此断绝了。”
大虎的尾巴轻轻摇动,突然就地动山摇,地下大厅的正堂立刻就塌掉了,一面墙壁上裂开了一条似乎透着亮光的山缝。
振动还在继续,抱头鼠窜的黄安哀嚎着跑进那道裂缝里,当他最后回头之际只看见那吴中山真正的主人来到了鼠脸面前,张开了大口。
黄安顿时感觉到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吴中山的晃动依然没有停止,大小碎石开始纷纷落下,黄安来不及多想什么,匆匆忙忙地跑进了山缝中。
山缝崎岖,而且非常深邃,但好在并不难爬,黄安一边跑,一边躲避从上掉落的石块,不知过了多久,山虽然依然在晃动,但石块却不再掉落,眼前的光芒也愈发地清晰起来,而路的坡度也愈发地陡峭,爬上一个斜坡,黄安眼前出现了一面峭壁,三丈之高的峭壁外就是湛蓝的天空。
黄安见状深吸一口气,加快速度,几步登在石壁上,再猛地往前一跃,跳出了山缝,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他已经来到了吴中山的一个山头上,他随便一瞧就认出这个山头正是自己之前居住的山头,而小木屋就在不远处。
而同往小木屋的山路上却另有一番惊人的景色,但见山路上尸横遍野,那些吴中山匪,宋家门徒一个个都死在路上,从他们的身体里开出这样或者那样的野花,那些野花色如朱红,就好像是他们的血。
“这怎么搞的?”黄安嘟囔,感觉不对,匆忙跑向小木屋,只见何芷坐在小木屋门口上,她的身边有一具被吃掉上半身的尸体。
“艾珠呢?”还未走到何芷身边,黄安就问。
“因为刚才这个人冲上来要杀她,所以我让她先走了。”何芷慢悠悠地说,“然后我杀了他,来了老虎,吃掉了他的上半身。”
“什么玩意?”黄安一愣,“你,杀了这个...这是...大当家!是你,你杀了他们?”
何芷摇摇头:“我呀,只杀了这位掳我上山的宋先生和一小部分人,至于剩余的人,是那位红衣的尸鬼小姐姐杀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