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星,武团儿侍奉御前,眼瞧着张家两位谪仙般的郎君过来,她抿了抿唇,还是知趣地低下了头,对两人施了一礼,应着皇帝的吩咐退了出去。贰伍捌中文弦月悬空,溪水潺潺,朱红的灯笼挂在溪边凉亭顶上,带着朦胧的光。凉亭内李令月闲闲而坐,武团儿眯着眼睛向亭内石桌眺望,却发觉桌面空空,并无佳肴,心里猝然发慌,却还是自我勉励,镇定地同李令月见礼,“奴婢见过公主。”眼看李令月无视自己,招招手将上官婉儿唤了过去,她又虚伪地添道:“公主赐宴是奴婢的荣幸,只需着人唤一声便是,何必麻烦上官赞德。”
李令月牵过上官婉儿的手,揽她坐在身侧石凳上,方才回过头,对着武团儿轻轻一笑,“不麻烦上官赞德,你又怎么会来呢?”
“公主说笑了。”武团儿眉峰微蹙,心中异样更甚,耳边突听李令月吩咐侍从,“点火。”她不由一怔,颤颤转过了身,这时她才发现距她三尺的地方竟有一个铁笼子。笼内摆着团篝火,篝火旁放着个铜盆,铜盆里似是调味料,如她在控鹤府见到的如出一辙,仅是变大了些。
这场景若是放在宫里,她大抵会认为张家兄弟将要烤驴肉,可放在公主府,却令她有些发慎,惴惴不安道:“公主,可,可是要烤些什么大物什?夜已深,便不要劳烦了。”
“不劳烦。大物什好不容易才至,自应好好款待。”李令月微微笑着,示意府中下人,“请武娘子进去。”
瞳孔瞬间收缩,武团儿一片怔楞,双手被侍从钳住,她拼了命地挣脱,却还是被硬塞进了笼里。烈火在身侧撩烧着,热气还未被风吹来,她的额上便已沁了汗,“公,公主,这是何意?”
李令月盯着自己涂满蔻丹的芊芊玉指,漫不经心地回道:“既是晚宴,自是要准备食材。”
武团儿额上冷汗如瀑,身侧火焰腾烧,热量已然传了过来,她亦清楚李令月的用意,心惊胆战地向笼口奔去,想要逃脱,但门锁已经别上,纵使她拼了命地摇晃,铁笼也不见丝毫松动。
李令月撇了撇头,下一刹那便有人围着笼边摆上木材,再用火把点燃。内有火盆,外有篝火,武团儿夹在里面,只觉热气蒸腾,身上热汗淋漓,额上冷汗却止不住地往外沁。她死死把着铁栏摇晃,可铁栏距火太近,已经烧得发红,不过俄而便将她的手灼伤。武团儿急忙把手收回,后退两步,举着手哀哀地觑着,那双引以为傲的葱葱玉手竟已红肿,脚板也因燥热不由自主地挪动起来,再待下去只怕她就要同那些畜生一样,生生被赤焰烤死了!
惶恐失措间,她向凉亭望去,正看到上官婉儿偏过头同李令月说些什么,眉峰一紧,她倏然斥道:“上官婉儿,我是你带出来的!她这样对我,出了事,你怎么向宅家交代?!”
上官婉儿抬起头,依旧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幽幽道:“自然是听公主的。”
李令月笑着攒住她的手,对着武团儿嗤道:“先前见张六郎埋怨鹅烤不熟,我还当他心急,此时一看,似是火力不足。来人,再添把火。”
“别,别!”眼看侍从抱着木炭走近,武团儿惊恐地嚷了起来,现在已经热成这样,再添下去,她定会如那些鸭鹅一般烤的皮肤化掉,身子发焦。可李令月不发声,侍从又怎会听她的,木炭一捧捧地扔向火堆,空气焦灼得越发厉害,武团儿控制不住左右跳蹿,此时的她看着不似皇帝身边的红人,反而更像一只任人戏耍的猴子。
“啊!不要,不要再加了!”武团儿摇着头,顶上发髻摇摇欲坠,死亡近在咫尺,这种折磨令她崩溃,她终于承受不住屈膝拜了下去,哀声恳求道:“公主,公主饶命啊!”
李令月置若罔闻,只打量着身侧上官婉儿,见她微微蹙眉,便关怀道:“这儿有我在,你若是禁不住,不如先回去歇息。”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她觑了眼跪在地上不住叩首的武团儿,轻轻叹了一声,“阿月,勿要忘了正事。”
李令月笑着颔首,觑向武团儿时却是一副冷漠模样,“我当你是个伶俐人,却连状况也摸不清么?”
武团儿止了动作,抬着磕得红肿的额头,求饶道:“公主,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招惹上官赞德了。求赞德恕罪,您大人有大量,就帮奴婢求求情吧。”
李令月噗嗤一笑,凑到上官婉儿面前私语道:“她倒通透,看得出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上官婉儿嗔她一眼,“你再不论正事,只怕我们今晚就真要吃烤肉了。”
李令月哂然,她问向武团儿,“上官赞德不是小气之人,我唤你来也不仅仅为了这事。你手上的镯子瞧着不错,是谁送的?”
武团儿愕然,她手上的镯子不是上官婉儿方才送的么?垂首觑向腕间,借着周遭烈焰,她方才将镯子看个仔细。碧绿中点着墨绿,这样上好成色的镯子,她之前便有一个,那是武承嗣送的。莫非——
武团儿恍然大悟,焦急道:“公,公主,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受魏王唆使,残害两位后妃。”
李令月唇角微勾,又问道:“仅是魏王么?”
武团儿身子一颤,此时的她已然知晓李令月的用意,纵是四面楚歌,她也忍受不住炙烤,顺从应道:“不,不,还有梁王。魏王与梁王为了逼太子下位,支使奴婢诬陷两位后妃行厌胜之术。他们,他们要谋反!要谋害太子,还要,还要谋害宅家!”
“真是个伶俐丫头。”李令月笑着称赞,示意下人熄火,将笔和纸送进笼里。武团儿咬咬牙,为了不受折磨,硬着头皮将方才所说书了下来,在众人的目光下签字画押。
做过这一切,她才被李令月放出来,得以跌在地上喘息,想着自己方才的手书,额上便又开始渗汗,禁不住爬了两步,哀求道:“公,公主。”
李令月低眸觑她,“何事?”
武团儿嗫嚅道:“求,求公主饶奴婢一命。”
“我不是将你放出来了?”李令月淡然笑道。
武团儿眉峰一蹙,“公主清楚奴婢的意思。武家两位王爷皆受宅家看重,奴婢写了这样的书信,只怕他们留不得我。”
李令月心道:何止武家两位王爷,太子、满朝大臣,便就是她,又有哪个饶得过你?螓首轻颔,她应道:“你若是上朝作证,我倒可以考虑向宅家求情,留你一命。”
“这,公主……”武团儿有些犹豫,她担忧自己上朝成为众矢之的。
李令月又道:“主动作证与签字画押的意味不同,太子想做什么,你应当清楚。他素来仁和,念在你帮过他,兴许会饶你一命。”她见武团儿踟蹰不语,却也不催,只淡淡一笑,“不急,我给你一夜时间思忖。”
吩咐下人将武团儿送去歇息,李令月揽过上官婉儿的手,肩并肩地回了寝殿。
※
翌日早朝,太子依然抱病未至,按捺不住的武承嗣开始了他的举动,他命凤阁舍人张嘉福将百人请换太子的表呈上。张嘉福亦给其党羽王庆之使了眼色,王庆之领会,当即跪拜求道:“《左传》有言:‘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陛下既姓武,自应以武家人为皇嗣。臣请陛下响应民意,立魏王为太子!”
武三思心中暗哂,却跟着武家众臣拜倒,附和恳求。
圣神皇帝冷眼瞧着堂下,静默不语,卯时初到,她便听上官婉儿汇报,说太平公主已经查清太子事宜,欲在早朝回禀。她清楚李令月要搞个大动作,却还是念起这几日的奏折,冷冷一哂,许了她。
“陛下,太平公主觐见。”耳边听得宫人传话,武瞾唇角微勾,轻轻唤了一声,“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