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好澡,换好衣服,背好包,拿好行李箱,余正夏要出门了。关了楼上的门,拎着快有他髋骨高的行李箱,他显得有些跌跌撞撞,与其说是走下楼的,不如说是被行李箱拽下楼的,箱子里的东西太多,而他并没有什么力气。走了大概十几阶楼梯,走到楼下,他才能稍稍歇口气,把铁一般沉重的行李箱放到脚边。终于不用担心行李箱失手砸楼梯上了,他想。没歇息多久,他又拉起行李箱的金属拉杆,拉开俏皮黄油的后门。俏皮黄油还没歇业。快晚上八点了,天凉了少许,空调吹出的冷气变得令人有些难受。灯还都亮着,傍晚时他听到的韩国女团的歌曲还驻留在空气中,店里依旧没几个人,母亲依旧站在柜台后面,似乎依旧在热情招待微信上的来客们。
“妈,我走了。”
余正夏打了声招呼,母亲一下子放下了手机抬了起头,看到了站在她旁边的余正夏。她马上走过去,紧紧抱住她十八岁的儿子。刚被抱住的时候,余正夏有些不知所措,像个一米七的桩子似的,站在那儿不动,只是看母亲将双手交叠在他的背后,再将她的头靠在他的右肩上,深栗色的大波浪卷长发也贴到他脖颈的右侧,再散落在她的后背。过了几秒,余正夏两个厚实的手掌,同样绕了个圈,交叠到母亲的身后,轻轻触碰到齐腰长发的发梢,不敢多用力,生怕她的头皮被他给压疼了。他和母亲,在柜台的一侧拥抱着,仿佛他永远不会去北京集训了似的。余正夏比母亲先冷静下来,他慢慢松开抱在一片深栗色后面的手,让母亲也慢慢睁开了先前闭上了的眼,再用手揉了揉。余正夏对母亲说
“咱俩再这样,我就不赶趟了。”
“不赶趟就不赶趟呗,正好留下来,”半开玩笑的功夫,母亲又拿起手机上的微信,大拇指在聊天界面上往下了划几下,就开始在下方的白框里打字,不知是在拒绝顾客的讨价还价,还是在向顾客推销全麦抑或牛奶提子口味的吐司,“要我说,你要是非得考美术,就考咱省的艺术学院,考秋常师大,或者考安大,就行了。或者考动画学院也行。用不着上外面集训,大学四年还能天天回家。安岭大学跟动画学院离家多近啊。”
“离得近也不行啊,”说着,余正夏走到一边,右手一把抓起拉杆最上端,“到时候天天得画到凌晨一两点,哪还能回家啊?”
“你不是男的嘛,走夜路就走夜路呗,”母亲显出了聊天发微信两不误的本事,“也没让你多走,那两所学校离家也就半个点儿,走走不就到了。再说了,谁让你大晚上画到凌晨了?”
“妈!”说时迟那时快,伴着四个轮子咕噜咕噜在瓷砖地面上滚的声响,余正夏已经将他的拉杆箱挪到了门口,“我听画室同学说的,好多师兄师姐进了大学,都是这个训练强度,没有睡太早的,好不好?”
“是吗……我上学那会儿,天天都睡美容觉,就没在十一点半之后上过床。”轻描淡写地说完,母亲的眉头忽然一下子出了些皱,又马上舒展开来,仿佛她根本没皱过眉毛似的。余正夏似乎是发现了她的一样,因为他的眼神明显愣了一下。
“我妈天赋异禀呗,美容觉跟专业前三兼得,”余正夏拉行李箱的右手换成左手,右手则拽住门把手,使小劲往里拉,“不说了,我得撤了,两百多块钱的票呢。到车站给你发微信啊。”
母亲多看了几眼站在门口的儿子,仿佛儿子这么一走,她便再也见不着了似的。她右手发着微信,左手捂住大声抽气的鼻子,生怕抽气声泄露出什么。好在,她每看一眼那个和他父亲很像却并不像他父亲那么壮实的背影,鼻孔抽气的声音便减弱了些,渐渐地,她不需要捂鼻子了,于是便松开了左手,张开五根有点像枯木树枝的指头,挥挥手,对儿子说
“到站不用给我发消息,看好手机,上了车安顿下来了再发!”
“没事儿的,我不在火车站里面发,我坐33路坐到快到站的时候给你发,”余正夏边说,边推开玻璃门扇,屋内顿时涌来一团不太热的热气,中和掉了空调屋的冷,让站在店内的母亲不禁露出一丝欣悦的神色——虽然这丝欣悦很快就又消失掉了,“妈,这回可真拜拜了!”
“拜拜了,注意安全啊。妈就不送你了。”对着向她回过头来的余正夏,对着他黑框眼镜下的一双大眼睛,母亲说。她左手的手掌又举高了些,五根指头也又分开了些,频繁而有力地左右挥着。
“哎呀,不是说好不用我妈送了嘛,”余正夏一只脚迈出玻璃门下的门槛,说,“我妈还得备货呢。拜拜了啊。”
“拜拜!拜拜!”
母亲目送余正夏的背影出了门。九分黑一分蓝的夜色里,中街旁明亮的黄色路灯下,余正夏在红色的人行道砖路上走,斜成四十五度的拉杆箱跟在他后面,跟着他大步前跨的步伐一路小跑。等她儿子见不到了,等她儿子和她儿子的拉杆箱都见不到了,她低下头,视线回到右手拿着的手机上,然后,两手大拇指又开始焦急地打字,像是在参加一场激烈的手机打字比赛,第一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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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得千元大奖
“在的,在的。刚才有点事儿。咱家现在除了蕾琪,还有乔治猪妈妈猪爸爸,蕾琪动画里所有角色的款式都有,都不缺货。你要是不喜欢蕾琪,或者除了蕾琪还想买点别的,咱家还有别的几种小饼干,比如龙猫系列,现在卖得特别特别好,要不要考虑一下?”
等她发完这条微信,她才来得及仔细去看,这位顾客方才给她发的一连串微信都写了什么
“除了蕾琪,你们家还有啥小饼干啊?”
“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在吗?”
“在吗?”
“亲爱的老板娘,在吗?”
“老板娘居然不理我,口亨。”
见到这条,母亲差点要忍不住当着店里那位用小叉子吃着蛋糕的顾客的面笑出来。微信那边,是个来俏皮黄油微店买过几次小饼干的陌生小姑娘。现在的小女生都好可爱,在网上遇上个半生不熟的人,就开始扮可爱套近乎,比她们那代人二十岁那会儿活泼多了。没多久,微信上的这位顾客,又问她
“要小猪蕾琪全系列就行了,别的都不要,可不可以每个角色都来一个?”
母亲又马上发消息跟她说
“可以,咱家的蕾琪全系列是十四粒,但是我们的饼干是按整十整十卖的,只能十粒二十粒三十粒这么卖,没法一块来一个。这样吧,我给你卖二十粒,里面什么样的都有,可以不?”
几乎在瞬间,母亲便收到对面顾客回复的消息
“好啊,来二十个,一个多少钱?”
“一粒四元,一共八十元。”
包着八十块钱的红包,送到了母亲手中。
“收到八十元,什么时候取?”
“明天,明天上午大概十一点左右。”小姑娘马上回复道。
“好的,十一点取。”
确认没有别的未读微信,母亲点进朋友圈界面,发了带着两张蛋糕卷照片的一条
“两款好吃的卷卷!戚风卷原味蛋糕,融入少量巧克力口味,纯动物奶油,细腻丝滑!金桔卷加入适量蜜渍金桔,口感更加清新!口味可以双拼!”
十秒钟不到,屏幕便出现一大片字。点了右上角的发送,母亲将手机揣进蛋糕店棕色围裙的兜里,左脚往左侧跨了一小步,似乎是要离开柜台,去关掉俏皮黄油店面的音乐还有灯,去门外面挂上“歇业中”的牌子,就像她每天八点钟都会做的那样。但她的左脚只是跨了那么一小步,并没继续往左跨,右脚也没动作。她只是抬头,眼里只有前方的玻璃门。她怔住了,似乎看见了儿子站在门外迟迟不走,似乎看见了儿子手里的黑拉杆箱,似乎看见了儿子在回头冲着她笑。她也想冲着前方笑,对着空无一人的玻璃门处笑。但她做不出二傻子才会做的事。平复了不太稳的心情,她抿抿嘴,关了店里正在播的“pick”,关了店里温暖的暗灯光,关了往外冒凉气的空调,拿了块钉着细麻绳的木板,拎着细麻绳,走到门外,将麻绳挂在玻璃门的把手上,刻了“歇业中”三个大字的牌子,在门前轻轻地摇晃。
挂完了,她却并不想再开门回屋。今晚烤饼干的任务相当繁重,有好几百块各式各样的小饼干要烤,除了烤饼干,她还要抓紧不多的时间,和几位店员一同,备鱼子蛋糕和牛奶提子吐司的货。但她仿佛忘了这一切,只是站在门前,慢慢向右转过头,慢慢将视线由前方转移至新区中街的右侧。路灯下,被照得不知成了什么颜色的人行道路砖上,几个昏暗的人影正来去。她向右前方伸了伸脖子,似乎想知道她儿子是不是还在往33路博洋路站的方向走,却只看到了走掉了的陌生人影,还有两块闪着霓虹灯光的牌匾,一块用醒目的红点写着石溪海鲜自助,另一块用同样醒目的红点写着敏静文印中心。她往右跨了几步,站定,看见了几乎看不见的33路站牌,似乎有人在排队等车,但并没有拿行李箱的。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站牌底下却依然没有儿子拎拉杆箱的身影。她儿子早坐上班车走了,也许是上上班车。车开到哪站了?文静路?韦杰商贸城?崇人小区?应该没到崇仁小区,就算他坐的是上趟车的上趟车,也到不了的,车开得没那么快。
俏皮黄油旁边,是一家烤肉摊,生意兴隆,店门口附近围着少说十几个人,大多是大粗老爷们儿,几乎都把背心下缘卷到了肚皮上方,仿佛不这么做,就没法在夏日秋常市的高温里待下去了似的。爷们儿们大口撸串,大声讲话,烤肉炉生出的片片烟雾钻进她鼻子里,搅得她想连打十八个喷嚏,仿佛从喇叭口冒出来的大喊声,也钻进她耳朵里,喊来喊去,怎么都离不开你喝几杯我喝几杯他喝几杯。
“阿嚏!阿嚏!啊——阿嚏!”
浓重而香郁的烤肉味,伴着同样浓重却刺鼻的烧烟味,飘满了俏皮黄油的门前,惹得母亲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她的鼻子仿佛对和烤肉相伴相生的烟雾味道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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