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萧王府的车仗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赤芙伴我坐在车内,连娣儿和蔻儿跟在后面的车上,湛露留在府中照应多福轩。赤芙见我神思不属,伸手过来握住我手,却微微吃了一惊。我知道我的手是冰凉的,便静静一笑,反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到得宝华寺外,有小内监过来放了脚蹬,连娣儿和蔻儿扶了我与赤芙下车。山中的空气微凉,天空阴霾,秋色更浓,不知何处的桂子飘来隐隐的甜香。而昌若也不知在何处、亦无从得知作了怎样的安排。原本我若不来,他等不到我便自会明白,渐渐凉了心、渐渐会再不相干再无羁绊,将来也自有他的前程与神仙美眷。可偏偏造化弄人,冥冥中自有了这样一个见面机会,只不知会呈现怎样的境况。
犹自微微发怔,却见堇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娇莺疾步过来深深施了一礼,道:“我们夫人在前面等莞夫人同行呢。”我微笑颔首,扶了赤芙快步上前,蔻儿抱着雪奴儿与连娣儿随侍在后。菫夫人端庄立在车旁,见了我便疾步近前携了我手道:“妹妹叫我好等。王爷与阮良娣已经先行一步。王爷临去前特地嘱咐要我好好照应妹妹呢。”
我点头轻笑,“小莞初来咋到,自然有劳叶姐姐照应了。”菫夫人听了,自然明白我所言并非单单指宝华寺之行,当下与我并肩而行,沿着石子路拾级而上,并轻言细语的向我谈起府中的琐事来。我扶了赤芙的手,低头看着菫夫人裙底厚底蜀锦的大红色绣鞋一步步稳稳的踏在青石阶上,只不动声色。菫夫人出身大家,自入府便为萧王打理王府内务,至今经年,熟知府中诸事,且言行谨慎,又何需我在衣饰逾制上为她留心,只怕是这位对我存了试探的心思才是真。耳畔是菫夫人不疾不徐的声音,我只偶尔扭头轻柔的笑笑,回应她的话语。
一行人缓缓来得大殿前,恰逢萧王扶着阮良娣出来。我与菫夫人对视一眼,齐齐上前请安。萧王托住我道:“早说了小莞不用太过拘礼,如今可又来了。堇仪也是。”
我眼波盈盈,娇声道:“惟愿菩萨保佑,王爷早得贵子。我们只不过是提前讨喜罢了!”
萧王心情很好,“如此就多谢小莞吉言了!”
我笑道:“阮姐姐、叶姐姐给评个理,王爷就这样轻轻巧巧打发了人去呢!空口白牙的一个谢字。也罢,小莞且存着。等到两位姐姐为王爷开枝散叶了,定要找上乐道堂去讨要不可的。那时候可要请姐姐们给小莞做个见证的。”
菫夫人笑着拿帕子捂了口,“看把你乖的,真真就是个小油嘴儿!”
阮良娣在一旁倚着殿门,只居高临下的看着,脸上满是轻蔑不屑之意。菫夫人话音未落便被她打断,“我劝你们佛门重地还是尊重些吧。一味调笑的,成何体统呢!”转向萧王又道“王爷方才不是要陪硕硕去后山赏玩么,现下就去可好?等回来,叶氏她们也正好参拜完,可以一起回府了。”
我立即应道:“阮姐姐教训的是,是小莞造次了。这便庄重参拜去。也请王爷和姐姐先行。”言毕和菫夫人一起侧身肃立。看萧王携了阮硕人的手迤逦而去,不由和菫夫人相视一笑。
菫夫人理了理枣泥红色的挽臂,淡然道:“亏得你机灵,一阵风似的应了她,不然不知又要排揎我们多少话语来。”
我了然一笑,和她并肩进了佛殿。
我扶了赤芙在右边的蒲团跪下,对着宝相庄严虔诚的三叩九拜,双手合十默默祷告。起身时候心中一片清明,宁静祥和。转头看见赤芙跪在侧边喃喃祝求,神情严肃,菫夫人却已然立在一边,正饶有趣味的看着赤芙。
我粲然一笑,边从蔻儿手中接过雪奴儿抱入怀中,边向菫夫人道:“赤芙礼佛最是虔诚,逢庙必拜的,何况是这样香火鼎盛的地方。”
菫夫人身后的娇莺打趣道,“赤芙姑姑莫不是常常祷告能早日配个如意相公呢!”
赤芙闻言起身笑道,“娇莺姑娘说笑了,怕是姑娘心中所想如是吧!倒拉上我了,没得害臊的,这老脸也要红了呢!赤芙所求所愿不过是希望我家小姐一世安乐罢了。”
菫夫人眼中漫过一丝凉意,我知道这“一世安乐”几个字是萧王昨日安慰阮良娣时候的话语,看来萧王这种承诺素日常常挂在嘴边,已经招的菫夫人对此十分介意,难以释怀之余神色上难免带了出来。
多情总似无情,此之甘饴,彼之砒霜而已。我轻轻抚着雪奴儿油光水滑的皮毛,温软笑道,“一世安乐温饱无忧原是我们这样小门小户出身之人的夙愿,叶姐姐可不要笑话我们才好。”
菫夫人虽是颇有感触,到底是大家出身,仍旧端庄应对道:“莞妹妹过谦了。如今天下尚未完全大统,各境仍有烽火不断,当此乱世而能得一世安乐温饱无忧,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福分了。堇仪如何敢笑话妹妹呢。”
如此这般应对一番,着赤芙与娇莺各自添了香油钱,便与菫夫人双双出了殿门。刚走得几步,雪奴儿突然从我手中跃下,沿着回廊向后厢跑去,眨眼功夫便去得远了。我低低惊呼一声,也顾不得菫夫人,当下提裙急急追了上去,赤芙与一众侍女见状也跟着来了。赤芙又担心我磕着碰着,一叠声在后面叫着要我慢点跑,自己却不当心脚下一滑重重跌倒,连娣儿等人原本就跟得紧,又不提防,一下子你撞着了我、我绊着了你的乱作一团。等她们慌慌张张你扶我拽的起来站稳,我已经转过了几个墙角。耳边犹自传来赤芙的找寻声,只是一味的朝着后园去了。
听着一行人脚步凌乱去得远了,我方从隐身的侧院门后走出,雪奴儿伏在我手中兀自喵呜叫着,行至往日两府相约礼佛时常住的第二进院落,推开月洞门,一颗心越跳越快直要蹦出一般。忽听见右手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不等我转过身来,便已听见耳边是昌若低低的叹息,“阿琰……”。他和着甘松香的灼热的气息扑在颈项间,我不觉身上酥软松开了手中的雪奴儿,由着它轻轻跳下地去。
昌若扳转我的身子面向他,虽已极力按捺情绪,然而在面对他的这一刻,我仍旧落了泪。泪眼朦胧中看去,昌若比先前更沉稳许多,眉目间的云淡风轻也添了些许萧杀之意。想是近来忧思萦怀之故,心中一酸,泪珠儿更是滚个不停。
昌若宠溺的笑着,温暖而明亮。端详良久问出一句,“好吗?”
我不禁笑了起来,青杏一般的酸涩盈满齿间,仍是用力的点头,道:“好,很好。”
昌若犹豫一会儿,终于问道,“他呢,待你如何?”
我低头嗤笑,心中五味杂陈,这种问题却叫人如何回答是好,如果昌若说的是带我离开萧王府该有多好呢——可他显然不能抛下一切,这才有此一问。不过,我亦不能做到的事情,又何忍苛求于他。含泪抬头问道,“你期望是怎样的呢,昌若哥哥?如果我说萧王殿下待我极好、我受尽恩宠,你可会高兴?”
昌若好看的唇角紧紧抿起,似一池春水般的眼波终于有了波澜,良久无声后迸出一句“阿琰,你知道我……”我用帕子按住他不叫他继续说下去,再说下去彼此情何以堪,总是天意弄人罢了,又何必互相折磨。
故作轻松的笑道,“昌若哥哥,我有一事相托。我父母族人都发配往岭南郡服役,如若方便,能不能设法照顾一二,使他们不至太过凄苦?”
昌若似是料定我有此一说,很快应道,“世伯他们原本都是奉旨被押往岭南,我与父亲上下周旋,总算谋得你兄长改了发配地点,现下已在佐辕大营兵家农场劳役。佐辕大营处我已去打点过,倒是岭南路途遥远,要费一番思量去安排了。再者,你家姐依然杳无音讯,我们已经多方探察,还是没有消息,有时候听说很像她,待我们赶过去,却又不是她。”
我听了喜悲参半,昌若哥哥的父亲谢天一虽已自请从兵部尚书一职上告病卸任,但谢氏在兵部经营多年,门生故旧多在军中任职。现任佐辕大营统领的霍长风便是谢氏姻亲。长兄在谢氏势力所及之处劳役,境遇应该会好上许多。只是尚不知岭南那边的状况,长姐又不知流落何处,实在让人揪心不已。
昌若见我微微蹙眉,轻轻抚了抚我的肩头以示安慰,眼中是满满的怜惜,正待说什么,月洞门忽地被人推开,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闯了进来。我与昌若大惊下回头,竟是阮良娣身边的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