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英雄 生命

斜陽在厚重的簾幔間閃爍著蕭索的微光，黑的夜色四處蔓延。

御月薰獨自蜷縮在一張沙發椅裡，沒有動作，也沒有表情。

不想動……其實也沒有力氣動，薰的四肢僵冷無比，身體處在極度虛弱的狀態裡，她只能蜷縮著──

就只是那樣蜷縮著，像個沒有的洋娃娃。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維持這種狀態多久的時間了？腦袋裡像有一個巨大的漩渦，思緒紊錯，整個人彷彿被困在一片漫無邊際的、灰黑色的迷霧裡，在夢與現實的邊界，腳不著地的飄盪。

不曉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空氣裡總漂浮著一縷極淡的、血腥的氣味……只有她聞得到嗎？奇怪的氣味──跟她嘴巴裡的味道好像？

噁心。

是一種甜絲絲的味道，從口腔深處直冒上來，不管她刷了幾次嘴巴，總也去除不掉。

「唔……」

一陣強烈的嘔吐感猛地襲來，薰難受地直冒冷汗。

啊，我就要死了嗎？

還剩幾天？

也許只剩下幾小時？

死的時候，會覺得痛苦嗎？

是這個時候，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劃破了滿屋子的寂靜。

那是專屬於心理醫師龍崎駈音的來電鈴聲，原本是叮叮咚咚的、極為悅耳的水晶音樂，如今卻弄得薰一陣劇烈的頭疼。

好吵。

薰花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抬起沉重的雙手摀住了耳朵。

別再吵了，頭好痛。

這女孩竟抱著自己的頭，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直哭到她用盡力氣，終於只剩下了一點點微弱的抽泣聲。

然而龍崎的來電聲，畢竟讓薰發昏的腦袋稍微想起來，這幽暗的房間外頭，還有一個現實的世界。

啊，是了……手頭還欠著出版社兩張插畫呢。

是亞佐美好不容易替她爭取到的工作，因為一直沒有作畫的靈感，所以老拖欠著。

這下可好了，不用再繼續傷腦筋了呢。

莫名地，薰的嘴角向上地微揚了揚。

反正也不是什麼非她不可的工作，隨便找個人也能湊和過去吧？

對了，她記起自己還存著一筆錢，原本打算開畫展的。

畫展，是薰這輩子最大的心願。

她一直努力地、縮衣節食地存著錢，總是看著那單薄的數字計算著差額，如今想起來總覺得好可笑。

她這是從哪裡來的傻勁呢？即便她的錢存夠了，開畫展的心願卻連一次都沒有實現過。

到頭來，也只是在幾家小出版社賣些插畫，加上到處替人打零工才能勉強餬口。

這樣的她，也好意思自稱是一位畫家嗎？

也許早點死掉反而是件好事？

這個世界，沒有她也無所謂的，就這樣死掉的話，反而可以不要再繼續遭受那些莫名的痛苦。

她能有什麼留戀呢？

她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靠著些微的夢想辛苦卑微地過日子，快樂的事情現在連一件也想不起來，是這樣的人生啊。

是這樣的人生呢。

但是……總覺得，好寂寞喔。

薰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媽媽曾經對她說過，她是在一個寂靜的雪夜裡出生的孩子。

那時她哭泣的時間並不長，媽媽老說她是個好安靜的小女孩，就這樣獨自來到了多災的人世間。

如今，還仍是要一個人孤單的回去嗎？

竟連一個會憐惜她，會為她哭泣的人，都沒有嗎？

啊，來如飄雪，去如輕煙，是這樣的生與死……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孤獨與寂寞？

我親愛的母親啊，如果真的是這樣，為什麼我們還來世間走這一遭？是這樣一個多愁多苦的世界喲。

她究竟，還能留戀什麼呢？

然而在迷濛的意識裡，好像總有個微亮的光點在那黑暗深處裡閃動。

薰拚命地想看清楚、想抓住那唯一的光點，卻始終無法如願，那飄忽不定的光點卻開始形成了一個輪廓、一個人影，並且逐漸地變得清晰。

如果她對人世間還有一點留戀，那一定是這個人吧，這個男人──

流星……

想見你。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一縷夜風擠進了暗沉沉的屋裡，室內的溫度愈加冰冷，薰半睜著無神的眼睛，看厚沉的窗簾在風裡微微地翻動。

百日的大限來了。

女孩的世界終於只剩下了黑暗、冰冷，與無止盡的寂寞……

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

流星快步飛走在熟悉的山間小路裡，從黑杳杳的夜空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了冷雨。

打從入夜之後，略帶潮溼的林風迎面撲來，流星就有一種不安的預感，他忽然抬头看天：「要下雨了。」

魔导轮札魯巴回道：「就快到別墅了，再加把勁吧。」

流星幾乎是奔跑地回到了別墅。

一進到屋內，就看見伍路張皇失措地在薰的房門外踱步。

「少爷，您可終於回來了。」

伍路如臨特赦般地迎了過來。

還沒等權座開口解釋，流星劈頭就問：「那傢伙呢？」

「薰小姐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一整天了。」

伍路搓著雙手說道：「我原本想著可能還在睡，但總覺得不對勁，剛敲了半天門也都沒有回應，正打算去找鑰匙來開門啊。」

流星的臉色陰沉，一逕越過了伍路的身邊，伸手去轉那房間的門把。

「薰，薰……妳還好嗎？」

伍路眼看事態緊急，趕忙去取房間的備用鑰匙，但流星已經等不及了，一個側身撞開了房門。

「薰？」

怎麼回事？這房間裡的溫度低得嚇人。

流星的視線迅速地把屋子搜尋了一遍，薰那嬌小的、不起眼的身子，就捲曲地側臥在角落邊的沙發椅裡。

房裡沒有開燈，一屋子的黑暗籠罩著那女孩，流星的心立即被抽緊了。

「薰？」

流星跨步上前，伸手去抱起已經沒有意識的薰，心下一愣，「好高的體溫？她在發燒嗎？」

薰發熱的身子繃得緊緊的，並且微微地顫抖，兩片幾呈紫藍色的嘴唇，正不時地發出似有若無的呻吟。

「伍路！」流星出聲喊道：「我把薰換到主臥去，你去把房間裡的壁爐點起來。」

接下來的道外家，是一陣兵荒馬亂的收拾與準備。

在抱著薰往主臥走去的短短的路上，流星發現這女孩下意識地抓著他的大衣前襟，即便在把她放進床裡的時候，她還是不願放手，彷彿正拚命地抓著唯一的一點依靠。

薰……

捨不得的感情伴隨著心痛一陣陣襲來，但流星還是拉開了薰的手，將她安頓在溫暖的床鋪裡。

女孩嚶嚶地發出了低微的啜泣聲，流星只好去握著她，將那一雙冰冷的手包覆在自己粗糙的大掌內。

「伍路，還沒準備好嗎？」

伍路立即應聲道：「啊，少爷，已經差不多了。」

別墅的主臥原本一直是作為鋼牙的房間來使用的，寬闊而溫暖，如今且讓出來給需要人照護的薰。

伍路除了燃燒起壁爐的柴火，還滿屋裡點起了安息香，並且在大床的四個角落安置燈座，分別點起了四支白蠟燭。

安息香與白蠟燭的作用，都是為了穩定薰迷亂不安的靈魂，這原本是為了阿門法師替薰進行淨化儀式時所準備的。

如今法師雖然已經不在了，權座還是遵從著儀式的規矩設置了道具，期盼多少能起到一點功效。

房間裡因為壁爐的開始運作，而逐漸地溫暖起來，薰的模樣總算稍微平靜了下來。

然而即便這屋裡的燭光幽靜而溫暖，窗外卻仍是一個風雨飄搖的世界；流星就沉思地坐在薰的身邊，並且盯著窗外的夜雨。

「少爷……」

流星長時間的處在一種沉默的狀態裡，伍路沒敢打擾他，又怕他餓了，只得準備了一點簡單的熱食給他送進來，但始終沒見他取食，於是原封不動的又撤了下去。

屋外的雨勢並不急驟，卻不見有停止的跡象。

流星明知道這場雨會下上一整晚的，最後還是把視線拉回到薰的身上。

女孩的呼吸短而急促，額頭上全是細細的汗珠，那是因為高燒不退的關係。

流星伸手取過毛巾，替薰把臉上的擦乾上的汗珠，然後低垂著雙眼，盯著她燒紅的臉好一會兒。

薰……

他還有可能……再見到這女孩的笑臉嗎？

啊，是的，這女孩生來便擁有一張如同太陽般、燦爛無比的笑臉。

流星一直記得的，那是初夏裡某個恬靜的午後時分，那時薰才剛搬進冴島家不久，他還不怎麼習慣身邊這個才多出來的、吵吵鬧鬧的傢伙。

他記得自己那天特別疲倦，原因卻是想不起來了，或許是因為前一晚與駭魔的戰鬥太過慘烈？

也有可能什麼原因都不是，只是沒來由的覺得疲憊……自成為魔戒騎士以後，偶爾總是會這樣的。

那天他回到家裡時，伍路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出來迎接他，他覺得奇怪，信步走到宅邸的後院。

只見伍路正滿頭大汗地擺弄著餐桌，而不遠處的小山坡上，薰正架著一張畫架在那裡作畫。

流星記得好清楚，薰那天是穿著一套連身的、水藍色的無袖洋裝，輕盈的荷葉裙擺在暖風裡像波浪一樣的翻滾著……很好看。

小山坡上的風很大，薰伸著雪白的手臂，按著頭上的大草帽，那手忙腳亂的模樣雖然狼狽，卻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女孩一回頭就看見了他，霎時笑開了臉，拚命地朝他張臂揮手。

「流星──」

記憶中最強烈的畫面是停在這裡的，像一張絕對不會褪色的圖畫，永遠地烙印在男人一意執著的眼底。

草帽一下子就被風吹得不見蹤影了，而女孩仍只是笑，那笑靨如此美麗、如此燦爛，甚至比那輪豔夏的太陽還要來得更耀眼。

那時候的流星，無比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強烈的──

想要那個女孩。

想要佔有。

那麼美麗的笑容……只能屬於他一個人。

女孩身處在與他不同的世界裡，那裡有黃金璀璨的光明與希望，容不下一點污濁與晦暗──

是他必要親手保護的世界。

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