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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阴棺 第六章 一九五零(中)

作者:五斗米 分类:灵异 更新时间:2024-11-01 21:01:46 来源:258中文

1950年夏。

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碧玉与金黄相间,小麦和玉米丰收在即,却看不到一个收割粮食的农户。

村西头曹兴民老太爷家堂屋,数十壮劳力或坐或站,一个个面红耳赤。

“太爷,徐老财家来催好几遍了,咱到底收还是不收?”

拖家带口的曹安俭,最先忍不住发问。

老太爷没说话,周围几个小年轻,支棱着脖子大喊:“不能收。收了就得交租,不收咱还能再等等。”

等什么?

谁也不知道等什么,就知道南边李杨村的大财主让人打跑了,各家各户收了粮食存自家。

曹老太爷磕打磕打手里的旱烟袋,抬头扫视一圈,问:“安堂呢?”

“今天是初一,安堂哥又去县里寄信了。”

“寄信寄信,逢初一十五就跑去县里寄信,也从来没见过谁给他回信。安堂这孩子心太不定了。那个叫啥,啥来着?”

“梁护士。”

“对,就是那个叫梁护士的姑娘,一看就是城里大户人家的闺女,哪能看上咱这穷村子里的人。都等等吧,等安堂回来再说。他见识多,一定知道咋办。”

曹老太爷叹息着挥了挥手,让大家散了。

谁知没等众人起身,院门嘭的一声响,小栓子气喘吁吁冲进来,大声喊道:“太爷,出大事了!”

“小栓子,你都多大人了,这么毛毛躁躁干什么。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小栓子舀起来缸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好不容易顺下这口气,才带着一脸兴奋的神采,手舞足蹈说道:“北边庄家村的地主让人打跑了,庄家村都在分地分东西呢。我看见他们连地主家的花瓶尿盆都给抢走了。咱也动手吧。”

就这一句话,满屋子的人脸色全都变了。

之前一直听说是打倒了地主,收了粮食不用交租。这还第一次听说,打跑了人,还能分地主家的东西。

小栓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恨不能现在就带人冲进徐老财的家。

可院里的人明显没他想象的那么高兴。

大家都看着曹老太爷,想听听老太爷是个什么说法。

长久的沉默之后,曹老太爷狠狠一拍桌子。

“混账,人在做,天在看!打人,抢东西,那和土匪有什么区别。你们都给我回家老老实实待着。等安堂回来了,我们商量出个对策再说。”

曹老太爷一番话,直接把众人心中燃烧起来的小火苗给浇灭。

但小栓子不高兴了,他可是跑了十几里路,带着激动兴奋的心情赶回来,要和大家一起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太爷!什么叫抢啊,我们这是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再说了,当土匪有什么不好,当初许阎被抓起来,我还听说是让人拉到别处去了。谁知道是蹲大牢,还是换个地方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小栓子你给我闭嘴!我说这事等安堂回来再说,那就这么办。现在,全都给我滚回家里去,一个个都不准出门。”

“安堂、安堂,曹安堂不就是出去当了几年兵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不上,我自己上,到时候徐老财家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谁都别和我抢。”

小栓子狠狠一摔水舀子,转身出门。

曹兴民老太爷气得两眼发昏,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地摆摆手。

“都走吧。想跟着小栓子的,我也拦不住你们,可有句话我说在前头,这做人不管到啥时候都得讲良心,做人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吃苦吃亏,只要心正,老天爷都帮咱。我累了,散了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缓缓离开。

当小院里再次变得空荡荡的,曹老太爷仰着头看向外面的天空。

遥远的天际,一片乌云变幻着形状,想要压过来,却又害怕这里高悬的艳阳,迟迟不敢行动。

“别下雨啊,这要是一下雨,地里的棒子不想收也得收,到时候可就真说不清楚啦。”

……

五十里外曹县县城,曹州羊汤馆。

曹安堂抬手一大勺辣椒油盖进汤碗里,冲着后厨大喊一声:“同志,加汤,再来俩烧饼盖。”

“好嘞,这就来喽!”

乳白色的上好羊汤加进碗里,浇开了辣椒油,再撒上葱花香菜,那真是绝世的美味。

只不过,一张桌子,两个人对坐着,就只有曹安堂吃得爽利。

对面孟成瞪着大眼,鼻子里冒声音:“曹安堂,你小子上辈子是饿死的吗。我说请你吃饭,你还真一点都不客气。”

“跟你我还客气啥。再说了,让你大清早起来走五十里进城,你不饿啊。你请我吃饭,我喝两碗羊汤你就这样,我还不喝了。”

曹安堂伸手把勺子一扔。

孟成都后悔碰上这家伙了。

“喝,让你喝,你把那一锅汤都喝了,我也请得起。”

“哎,这才是咱大三连该有的作风。”

曹安堂嘿笑一声,又把勺子拿起来,却没急着喝汤,就是搅着碗里的羊杂,头也不抬问道:“说说吧,你把我拉这来有什么事。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可咱是好人,你让我给你割块肉下来,我也不含糊。”

“我要你的肉有个屁用。”

孟成瞪瞪眼,扭头看看周围,这才压低了身子轻声道:“我这边工作遇到麻烦了,需要你帮忙。庄家村的土改工作出现了重大失误,我今天就得带人赶过去处理。原本定在今天去你那祝口村的行动押后了,你想办法稳住祝口村的局面。”

“怎么稳?”

“你们村的地主不是叫徐老财吗,想办法暂时保住他们一家子,尤其是绝不能出现农户打伤甚至打死地主的事情。我处理好庄家村,就立刻赶过去。”

“用得着那么麻烦?你派两个人带上县政府的命令书,直接把地量出来,给大家一分不就结了。”

“你以为这事就是分地那么简单呢?”

孟成翻个白眼,但也耐着性子继续解释。

土改工作不是简单的分田地,而是要让广大农民翻身做主,摆脱剥削,提高生产积极性,为新中国建设贡献力量。

个别地方工作失误,导致农户疯抢财产的事情发生。

有放弃了土地,带着金钱外出的。更有甚者强行占据大片的土地,成为新的地主,继续剥削其他无力反抗的农户。

“这不仅仅是一场推翻封建土地制度的革命,更是改变固有小农思想的精神革命。思想工作做到位,才是真正的土改工作做到位。曹安堂,你小子啊,也别就知道写信种地的,有既然空进城,那就领几份报纸回去,多看看报,多领会领会精神。”

“行,别拿大道理教育我,整的你比耿连长还唠叨。我保证学习,保证完成组织上交代的任务,行了吧。”

曹安堂做出个举手求饶的动作,脑袋一转,反问道:“耿连长呢,我不是听说这边土改工作是他主持吗?”

“连长带着其他兄弟,去东北了。”

孟成面色有些凝重,不自觉看向东北方向,轻声道:“月初的时候,河南方面调派了四个军去东北,那边应该是快打起来了。等我做好这边的工作,应该也会过去。有些人欺负我们是新建立的国家,妄图把帝国主义的那一套再用在我们身上。他想得美!这次把他打服了、打怕了,让全世界都看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是任何人都不能欺凌的。”

说到这,孟成不自觉挺直了腰板。

曹安堂同样腰杆笔直,看向远方,轻声呢喃:“我也要去!”

“你?哈,你腿上的伤好了?”

就这一句问话,让曹安堂的脸色顿时黯淡下去。

孟成也知道不该提这下,急忙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你小子就给我老实待在基层做工作吧。新中国各方面的建设都需要有人支持。只要你坚守当初我们当兵时,希望家里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的本心,在哪都是一样的。”

别把土改工作当小事,全国数万万农民群众,才是新中国长久的根本。

孟成伸手拍了拍曹安堂的肩膀,突然想到了什么,回手从公文包里掏出来厚厚一沓报纸包裹起来的物件。

“拿着吧,这是你的退伍补贴。耿连长知道我来找你,让我一道给你带过来的。”

“这,这么多?”

“快两年的啦,你小子也不知道上县政府去问问自己的待遇。这次我给你带来,下次你自己再走五十里路去领。”

孟成站起身,数出几张票子放在桌案上。

“你慢慢吃,吃饱了就赶紧回祝口村,记住,我到之前一定要稳住村里的情况,千万不能在出现打砸抢的事情。”

“村里的人我能稳住,徐老财的命我也能保住。怕就怕,老天爷稳不住啊。”

“什么意思?”

“只要一下雨,不管你土改不土改,地里的棒子都得收。老孟,你能管住老天爷下不下雨吗?”

曹安堂抬手指了指外面的天。

孟成转头看了一眼,认真点点头:“明白了。哦,对了,还有件事,你和连成根……”

“我自愿的。”

曹安堂打断了孟成的话,头也不抬地继续喝汤。

老孟没再说什么,出门坐上小汽车离开。

这一碗羊汤也没喝多久,曹安堂总觉得有些食不知味,招呼店小二收了饭钱,起身走出羊汤馆,绕了个圈又来到邮电局的门口。

县里的邮电局是当初一家当铺改的,招牌换了,可里面的柜台还是齐头高的窗口,远处还能看见人脑袋在里面晃,近了就啥也看不到,只能仰着头使劲往里喊:“同志,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有没有曹安堂的信。”

“没有。”

“不是,同志你好歹帮我查一下啊。”

“不用查,这半个月都没信件往来了,谁的都没有。”

柜台里面传出来的不耐烦的声音,曹安堂满脸无奈,一回头看见墙根旁摆放的报刊栏,眼睛亮了一下。

“同志,这报纸多少钱一份?”

“不要钱。你要认识字能看懂,那就随便拿。”

曹安堂不再说话,迈步走过去翻找片刻,这段时间的报纸,按照日期一样一份,卷了厚厚的一沓夹在胳膊下面,转身离开。

午后的天,闷热得很,树上的知了好像都被热晕了过去,发不出半点声音。巴掌大的蜻蜓越飞越低,地里的蚯蚓拱着头往外钻。

整个祝口村各家各户大门紧闭,静的出奇。

猛然间,一声破锣震响,惊得所有人还以为是打雷了,忙不迭往屋外跑。

没等到院门上,紧接着就听一声大喊响彻全村。

“村里的老少爷们,地主压了我们几十几百上千年了,你们就那么愿意辛辛苦苦一整年,种出来的粮食全都给徐老财家的胖儿子吗?有哪个不愿意的,拿上家里的铁锨锄头,现在出来,和我一起去徐老财家,砸了他的家门,打死恶霸地主,分了田地,往后种啥都是咱自己的!”

“村里的老少爷们……”

一声锣响,一声喊话。

小栓子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

也不知道他从谁那学来这些个鼓动人心的话,句句不带重样的。

曹安俭听得心头火热,转身就想去拿墙根底下竖着的锄头,结果手没碰到锄头,耳朵先让自家婆娘给拎住了。

“你干什么去?”

“不是,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啊,我这算轻的,要是换徐老财家的雷公电母来,脑袋给你削掉了,看你还知不知道疼。给我回屋,听老太爷的话,等安堂回来。”

屋门咣当一声响,曹安俭是出不去院门了。

各家各户依旧大门紧闭,也有攀到墙头上往外看的,瞧见小栓子举着破锣看过来,立马缩着脑袋回去。

就连土匪进村也没消停过的黑蛋和二愣子那俩半大孩子,都让爹娘给拴在了屋里,不准出门。

小栓子喊的嗓子都快冒烟了,也没见有人出来响应他,气得狠狠把破锣往地上一摔。

“行,都没种是不是。那就别后悔。等我打死了徐老财,整个村的地都是我的,你们都得给我种地!”

一把镰刀在手,小栓子气势汹汹朝徐老财的宅院走去。

当初敢混不吝地跟着土匪做事,后来又半点不犹豫准备刀劈许阎王脑袋,足以证明这小栓子骨子里带着股狠劲。

可光有狠劲那是不够的,你还得有手段才能办成事,愣头青一样独自冲到徐老财家门口,迎面对上的就是“雷公电母”。

“雷公电母”是村里人对徐老财家两个手段狠辣打手的称呼。

雷公是个四十左右的汉子,祖籍梁山,从小学武,后来到了祝口村吃着徐家的、住着徐家的,打那开始谁欠了地主家的租子,全靠雷公上门去一双拳头搞定。抗战那会儿,听说这雷公还出村子,赤手空拳打死了两三个落单的鬼子。

电母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雷公的婆娘,徐老财远方表亲家的闺女,当初逃难来的这里,徐老财做主许给了雷公。有时候,雷公不好出面或者不屑出面的事,也是电母去搞定,附近十里八乡再彪悍的婆姨,在电母面前,那也老实得像只兔子。

遇上这俩人,小栓子的腿还有些软。

但手里握着镰刀,心中多了几分胆气。

“让徐老财出来,交出所有家底,再把长秀给我,我饶他一条狗命。要不然……”

“滚你大爷的!”

雷公人狠话不多,上去一脚就把小栓子踹了个跟头,叮当当镰刀摔飞出去好远。

小栓子就感觉让一匹马给迎面撞上,躺在那半天喘不上来气。

雷公不屑地啐了一口,挥挥手:“捆了!”

登时有两个长工从院子里跑出来,手脚麻利给小栓子来了个五花大绑。

咣当当,地主家院门紧闭。

整个村子再度恢复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徐老财家院里的气氛可就不一样了。

年过五十的徐老财一身膘肥,肉嘟嘟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看见雷公电母回来,急忙跑出堂屋。

“小雷子,外面情况咋样?”

“老爷莫慌,还算那帮刁民有眼力见,敢出来闹事的就这一个,已经捆了。”

雷公往身后一指。

俩长工赶紧把小栓子扔到地上。

已经缓过来那口气的小栓子,疼得龇牙咧嘴,可还是支棱着脖子破口大骂:“徐老财,放开老子。我告诉你,你完蛋了,你全家都完蛋了。现在就把你的地契全都给我,我还能放你们一条活路。要不然,庄家村的苟财主就是你的前车……”

“闭嘴吧,你!”

电母上前,抡起来树干粗一样的膀子,啪啪啪一**耳刮子,扇得小栓子眼冒金星。

徐老财的心肝都跟着颤抖,连忙挥挥手说:“别打了,别打了,先关到后院柴房里去。现在形势不一样了,打人也不能随便打。”

俩长工听令,扛起来小栓子就走。

徐老财抚着胸口,长吁短叹。

“反了反了,这是要连天都得反过来了。老婆子,快去招呼二房三房,赶紧收拾收拾家里的值钱物件,套上两匹骡子车,备好了草料,随时准备走。”

“当家的,咱真走啊?”

“不走能行吗,庄家村的老苟那可是让人给硬生生打跑的,那是前车之鉴啊。咱这边现在就来了这一个,谁知道后面还会来多少。”

“可咱家的地?”

“没事,拿好了地契,出去躲一阵,等风头过了再回来,那些刁民也不敢闹腾。快去啊,等着让人上门来打死咱吗。”

徐老财气得直跺脚。

地主婆不敢耽搁,急忙忙跑去后院招呼人收拾细软。

徐老财四十郎当岁才有的大胖儿子徐宗鑫这才不到九岁,拉着长秀的手满院子乱窜,完全不知道愁苦的大喊大叫:“出去玩喽,终于可以出去完喽。”

徐老财又是哀声长叹:“以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现在是寒门红灯挂,荒坟埋青骨。世道变了啊。”

整个院子鸡飞狗跳,家里的短工早十日前就被遣散了,剩下那些个长工此时干活也是心不在焉,似乎都在心里思忖着以后的出路。

一眼看过去,徐老财家上上下下二三十口子人,表情最淡定的也就是雷公电母了。

雷公挥了挥手,让其他人远离,弯腰凑到徐老财耳边,轻声道:“老爷,其实,咱也用不着跑的。”

“怎么讲?”

“只要在这祝口村笼络住一个人,保管咱全家无忧。”

“谁?”

“曹安堂!”

雷公说出这个名字,徐老财浑浊的双眼刷的下变得雪亮。

两人低声耳语,只能看到徐老财的表情时而平复、时而疑惑,等电母也凑上前说了句话,徐老财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还满院子乱窜的徐宗鑫那边,片刻后,一咬牙一跺脚。

“就这么定了。小雷子你们两口子把这事给我办好,要是能帮我徐家渡过这次劫难,村里的地分你们二十亩,不,五十亩!”

“老爷放心,保证给您办的妥妥的。”

……

落日的余晖照在大地上,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好像老天爷都不会喘气了似的。

曹安堂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伸手从路边棒子地里抓下来几片太阳晒不到的叶子,折出来几道印凑到鼻子尖狠狠一吸,一股凉意顺着鼻尖传遍全身,那感觉别提有多么舒爽。

再一回头,村头渠沟里冒出来两个黑黝黝的小脑袋,黑蛋蹭的下窜到近前。

“安堂叔,你可回来了。俺爹让俺在这等着你,说是你回来了赶紧去老太爷那边,有大事。”

黑蛋那小机灵鬼的样子,惹得曹安堂发笑,伸手胡啦一把小脑袋。

“啥大事?”

“不知道,反正栓子叔让雷公电母给捆起来啦。”

“嗯?”

曹安堂还要再细问。

二愣子一把拉住黑蛋扭头就跑,顺着草垛子地一眨眼就没了影子,曹安堂抬头,就看到一身黑色布衣的雷公带着俩人站在了村头。

“曹安堂,我家徐老爷今晚摆宴宴请,跟某家走一趟,吃吃凉酒吧。”

说着话,转身做出个请的动作。

后边俩长工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在曹安堂身边站定。

曹安堂差点没乐死。

啥年代了,还玩绿林好汉这一套。

“行,正好我也要找徐老财说说事。走着吧。”

紧了紧胳膊下的报纸卷,曹安堂迈步向前。

“凉酒”是祝口村这一带的土叫法,拿糯米酿的自家酒,装坛封好放在地窖里,大热天取出来,喝一口沁人心脾。

说是酒,实际上没什么度数,和凉水差不多。

味道自然比不上现如今盛行的扎啤,倒是有点像古代的酒。

此地离梁山、阳谷都不远,著名小说《三国演义》里说的武松,喝了十几碗“三碗不过岗”,上景阳冈打虎。放在现代来说,那酒也就是几度,与某地的清酒相差不多。

由此可见,古人的酒量其实未必有多好,大碗喝白酒那都是虚的。

但山东大汉的酒力,从来都不虚。

倒进碗里的凉酒喝进肚肠,再配上嫩葱香油调制的卤煮猪耳朵和麻汁蒜泥浇汁的黄瓜拌烧牛肉,咬在嘴里嘎吱脆,那可比闻一闻路边的凉叶子舒爽多了。

自从坐下来,曹安堂就闷头吃菜喝酒,直等到满身的暑气被凉酒驱散干净,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抬头看向对面的徐老财。

“说吧,喊我来有啥事。”

徐老财咂摸咂摸嘴,显得有些胆怯。

面对村里任何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地主,唯独在当兵回来的曹安堂面前抬不起头,只能朝旁边站着的雷公使劲递眼色。

雷公也不含糊,上前一步,直勾勾盯着曹安堂,大嗓门说话:“曹安堂,酒你也吃了,菜你也尝了,徐老爷的酒菜不是谁都能白吃的。我们就一个条件,你压住村里那些刁民,不准他们闹事。那往后,徐老爷有的,你也能有。”

“徐老爷有的,我也能有?”

曹安堂重复着雷公的最后一句话,失笑摇头:“这往后,徐老爷还能有啥啊。”

“曹安堂你什么意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雷公这种人从来都是缺乏耐心,只要他面对的人没有按照他的想法做事,他宁愿直接用拳头去解决所有问题。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没震慑住曹安堂,反倒把徐老财吓得浑身一激灵。

这胖地主老头赶紧伸手往后扒拉雷公。

“小雷子,你先出去,我和安堂说。”

打发雷公出去,徐老财起身,亲手给曹安堂斟满酒。

“安堂啊,来,喝酒。要说起来,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你爹娘过世的时候,我可是二话没说就把你家欠下的两年租子全都免了。你去当兵的时候,我不还让电母给你拿了两个鸡蛋过去。”

“徐老财,别讲人情、套近乎了,我从小就在祝口村长大,孰近孰远、孰善孰恶,我心里有杆秤,不用别人告诉我。你就说,今天喊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曹安堂挥手打断徐老财的往事追忆。

徐老财咬咬牙,狠声道:“行,那我也不绕弯子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在闹土改,我也不是消息闭塞的人,我知道这土改是要分地,怎么分得是县里派出来的土改工作队决定。安堂你是党员,又是当过兵的,绝对能和那什么工作队说得上话。只要你想办法,让他们绕着祝口村走,这整个祝口村八百亩水浇地,我拿出来一半给你,怎么样?”

话音落下,徐老财扭头从茶桌上抱过来个小木箱子,箱盖打开,里面的东西直接呈现在曹安堂的视线之内。

“安堂,这里是地契。你要是担心我不守承诺,地契先给你。”

徐老财满脸肉疼的模样,实在不想把身家性命的东西给出去,但心里也清楚,现在不给,最多过去今晚,他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相信任何人看到这满箱子的地契时,都会被利益蒙蔽双眼。

但事实是,曹安堂仅仅愣了一下,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地契看了眼。只看到落款的地方“中华民国十二年二月”的日期字样,他就愈发无奈地摇头苦笑起来。

“安堂,你笑什么?”

“徐老财,这些地契呢,你还是留着吧,以后可能还能当个念想。”

“你?”

“听我把话说完。”

曹安堂抬了抬手,压住徐老财的话头,轻声道:“我也不瞒你,回村之前,我已经和负责咱村土改工作的领导见过面了。土改工作很快就会做到祝口村,不过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全国都解放了,不会有人强取豪夺,但也不允许压榨剥削存在。你的家当还是你的,但土地绝对不能再是你一个人的。报纸上也说了,彻底废除地主封建剥削阶级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所以,土地是给种地人的,不是给你这种人一辈子衣食无忧用的。你想要地,也不会有人拦着你,只要你用自己的双手去发展生产,我可以给你作保,按你家的人头给你分地。”

曹安堂说的很认真,有些是回村路上看报纸看到的,有些是他自己的理解。

但他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话在徐老财听来完全就是天方夜谭。

“我的地,到头来还要你作保才能分给我?荒谬!”

幸亏徐老财小时候读过几年圣人书,换作雷公那样的人在这里,肯定是要对曹安堂破口大骂的。

曹安堂也觉得有些对牛弹琴,叹息着站起身。

“唉,徐老财,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等土改工作队到了,自然见分晓。我现在唯一能给你保证的,就是祝口村绝对不会有人害你和你家人的性命。这几天,在家待着哪也别去。还有就是……”

曹安堂说到这,顿了一下,语气猛然变得严肃起来。

“把小栓子放出来!那小子不听话,做事莽,可以教育,但绝对不能让你们随便关起来欺负。从今往后,没有人能随便欺负劳动人民!”

站起身的曹安堂本就比徐老财高出一头,此刻声调严厉,更是让这胖地主老头感受到无边的压力。

他抱着装地契的箱子连连后退,一直撞上房门才堪堪停住,一只手捂住胸口猛喘粗气,哆嗦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安堂,你别生气。我这就去安排人把小栓子放出来,你坐这先休息。”

说完这句话,徐老财转身夺门而出。

嘭的一声房门再次关闭,曹安堂也没多想,索性重新坐回去,拿起来放在桌边的报纸卷,借着徐老财家的蜡烛光,继续学习。

门外,徐老财出来的那一刻,雷公急忙迎上前两步。

“老爷,曹安堂答应了没有,要不要我……嗯?”

说着话,雷公做出个手刀横切的动作,吓得徐老财连连摆手:“莫莽撞,莫伤人,用怀柔的法子,怀柔的法子。”

“好,老爷,我这就去安排。”

雷公回头朝电母使个眼色,那彪悍妇人点点头,快步就朝后院走。

徐老财家分前中后三处庭院,十几间砖瓦房,哪怕放眼整个曹县县城,那也是少有的富足户。村里人以前还戏称说徐家大院大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徐老财那地主家的傻儿子玩捉迷藏,他一大家子人从初一找到十五都不一定能找到。

笑话归笑话,院子大倒是真的。

最起码后院里有人吵吵嚷嚷,中院吃酒的曹安堂根本不会听到。

后院柴房里,小栓子拱着脑袋凑到门缝上,朝外观瞧,猛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急忙大喊:“长秀,是我,我是曹安栓,你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那急切的喊话,让这年轻姑娘不由得停下脚步,两只手搓着衣服角,试探着往柴房那边走了两步。

自从五年前被家里人换粮食换到徐老财家,成了徐宗鑫的童养媳,长秀从没见过徐家像今天这般人心惶惶过。哪怕是那年土匪占据了整个院子,都未必如今日这般,好似天塌了一样。

她能感觉出有大事发生,可根本不知道她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在这祝口村五年,旁人无不是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也就只有这小栓子曹安栓对她有过几句好相与的话。

救人还是不救人?

犹豫着距离柴房门越来越近,抬手去拉动门栓。

小栓子嘿嘿直笑:“长秀,俺就知道你对俺最好了,你放心,等打跑了徐老财,我当上地主,你就是我的地主婆,别再给那什么混账徐少爷当童养媳。”

“啊!你说的什么话。”

长秀又气又恼,狠狠一甩手。

那门栓才拉开一半,小栓子也没想过自己一句话断送了立马逃生的出路。恰在这时,连廊那边传来一声呵斥:“长秀,你干什么呢?过来!”

大型吨位的电母就站在了不远处,惊得长秀赶紧走过去,使劲低着脑袋,满心里慌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电母没去在意那么多,一把抓住长秀的手臂。

“跟我来灶房,交代你个事情办。”

徐老财家的灶房以前常年掌厨的正是当初曹安堂介绍过,那位曾经在宫里御膳房供职过的三爷爷。可恨那年土匪霸占了徐老财的家院,打死了三爷爷,这灶房只能变成得到三爷爷嫡传手艺的四叔曹业昌的“战场”。

长秀平时除了照看地主家的小少爷、洗衣服之外,常来常往的地方便是这灶房。

可今夜,曹四叔并未像往日那般睡在灶房里,一应铺盖也不知何时收拾干净,没了踪影。

灶是冷的,唯有台子上一壶酒明显是新打出来的酒。

电母背着长秀,将那壶酒挡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道手脚麻利的做了些什么,再等扭头便是将个小药末纸包随手扔进灶膛里,端起来酒壶托盘递到长秀手上。

“长秀,你想不想拿了你的卖身契,恢复自由身?要是想,今天就给徐老爷办一件事。事情办妥了,不说有啥荣华富贵,反正在这祝口村往后就是衣食无忧,也没人敢欺负你。把酒送去堂屋,无论如何都让那曹安堂喝一杯!”

“曹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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