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赤站在半山上,任凭萧瑟秋风吹冷他毫无表情的黑脸,孤寂的双目远眺江面上远走的船只,不时透出丝丝暖意。
乐礼双手插进袖子里,慢慢走到他的身后:“人都走远了,你现在才不舍得吗?”
“没。就目送一下。”子赤淡淡回答。
乐礼讥讽道:“她嫁人的时候我叫你去抢,你装什么君子就不抢,那么多年了,你明明就还念着,如今人家都守寡了,你又不去娶,就这么傻傻地在这儿目送,你觉得自己很清高是吧!可是一般装得清高,换来的却是一辈子的悔恨。”
子赤静静回答:“死士,就只能一辈子忠于陛下,永远不可能有自己的…”
“可陛下不是写了一道密旨的吗?”乐礼以前从他二嫂口中听过:“那密旨说是待陛下驾崩或者退位后,你所带领的那批死士就能自由了。”
子赤不以为然道:“等到那一日来到的时候再说吧。”不可能让她无了期地等自己。
“随你吧。”乐礼直接问:“那么芙蓉呢?你不想与她相认吗?好歹也是你妹妹的遗孤。”
子赤摇着头:“有你这个叔叔就够了,我这个舅舅是多余的。”
乐礼笑道:“骨肉血亲,哪有什么多余不多余的呢?”
子赤静静说着:“与我牵扯上,她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更何况,跟着王爷与王妃,或许会更好。不过你今日约我来这儿,应该不是为了问我这些私事吧?”
“呵呵,子赤兄还是那么认真!那么我也只好认真点了。”乐礼收起刚刚的笑脸,忽地严肃起来:“我约你来,是想问一个人,就是那个郑清河,你记得吧?”
“嗯,如今的殿前都虞候。”
“这人,我记得他从前是太子身边的贴身伴读兼护卫,还随太子一同出征过夏辽战役。”
“对,正因那场战役,他被太子力荐到了潞国公手下当了个小小的校尉,这十五年里立了不少汗马功劳,最终爬到今日的位置,在宫里上了殿前的人。干嘛问起他?”
“嗯…我没记错的话,这小子当时也是在我二哥身边处晕倒过去的。我想他可能…”
子赤直接截住他的话道:“没用的,如果他真要说的话,当年早就说出来了,何必还等你来想起呢?”
一听这话,乐礼的脸沉下去了:“他果然是看到了什么!”
子赤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都过去十五年了,就算再追究,不在的人,也是无法再回来!其实你现在在这儿不是也挺好的吗?在这里当个道士导世人向善,闲时教教你的徒弟,喝几瓶酒,这日子多好!”
乐礼一把握住他的手,紧皱剑眉,盯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子赤一个反手甩开了他,退后两步,依旧淡淡道:“乐礼兄,有些事,你不知道会比较好!”
“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你不说,我就只好来硬的了!!”乐礼直接向他出了几招。
子赤只不断闪避,没有要出手还击的意思,毅然用手挡了他最后一招后,直接道:“我以为乐礼兄当年遁入道家,是看破红尘,不再执着生死之事。看来我错了。”
乐礼压抑多年的怒火一下向他喷了过去:“看破?怎能看破!!我二哥二嫂就那么在战场上牺牲了,居然没一个人看到是谁杀的!当我傻子吗?那时辽国的储君死了,上一任的秀王爷也死了,身边的士兵也全死了个精光,就那个郑清河活着,他很明显就是所有真相的关键。可他一句不知道,看不见就这么了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朝廷是不能为我解开心中谜题。你还真以为我是看透人世间的一切才遁入空门,来管理这个道观吗?我呸!这道观可是我师父置办的,而他更是前朝德高望重的老国师。我很清楚,即便他仙游了,全国的达官贵人,以及皇孙贵胄都会看着他的威望而来参拜。所以我就退役来这接管他的道观,这样我就能有更多机会从他们的口中探到更多不为人知的事,包括十五年前的事!只可惜,关于那场战役的事,根本没人肯透漏只言片语。”
子赤肯定地答道:“那是当然的,因为那些人都不可能知道真相!”
“对!那么你就知道真相了是吧!”
子赤没正面回答他,只问了句:“是谁让你来找我的?”如果不是有人跟他说,他就算想到郑清河,也不可能会想到自己!
乐礼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你可认得这玉佩!”
子赤顿时僵住:“你怎么会有这个!?”
乐礼轻笑道:“这是炎儿前几日交给我的。他说这玉佩是我二嫂憋着最后一口气交给了捡到芙蓉的羌国将士的。他还说,如果郑清河矢口不说,那肯定是陛下介入了,而你,作为陛下身边的死士,绝对知道真相。”
“王爷也知道了,那他为何不亲自问我?他若以陛下儿子的身份来质问我,或许…”
“他说,你或许真会说,可能就是按照陛下一早想好的说辞来搪塞他,说出来的大概就是一半真,一半假的。”
子赤点了点头,暗叹:“王爷思虑很周全。”然后他看着乐礼,直接道:“那王爷以为让你这个做师父来问我,我就能全盘托出吗?”
“炎儿说了,毕竟咱们都有那么多年的交情,你没必要向我撒谎,最多就是不肯说。单你不肯说的话,我还可以用武力来让你说。”
子赤一侧嘴角突然上扬:“王爷真行,知道他打不过我,就找你这个师父来出手!行吧!我也不是不可以与你交代,只是怕你冲动了。”
“说吧!”
“我说出来倒也不难,可你先告诉我,你知道那人是谁后,你会怎样做?直接去杀了他,为你兄嫂报仇吗?即便那人是夏朝的皇帝,你也要这么做?”
“你这么说…难道…真是??”乐礼原本黑沉的脸霎时变白。
“其实乐礼兄不用我说也知道是谁了,可你也非鲁莽之人,晓得此事的严重性,搞不好,还真会连累到芙蓉以及英国公一家,甚至整个夏朝都陷入混乱,届时百姓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其实陛下现在年纪大了,不时就会回忆起昔日的种种,他也在后悔…”
乐礼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低着头,喃喃道:“后悔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子赤抬头看着深蓝得发紫的天空,平静地说:“‘可活着的人还有许多,我们应该为活着的人努力。’这句话是陛下说的。他想用他的方法在余生来弥补当初的错误…”
乐礼深深叹了一声,问道:“我再问你个事,这是炎儿让我代问的:当年辽国储君与秀王,也是他杀的??”
子赤没回答,只轻微点了个头,轻得就如微风一般,不着痕迹。
乐礼不禁深呼吸一口气,长吁道:“那…炎儿十岁时候遭遇的刺客…也是他?”
子赤直接反问:“这也是王爷要问的?”
乐礼道:“不,这是我猜的。”
子赤没回答,也没点头,只转身离去。
子赤俯瞰这个繁华的皇都,呢喃道:“这是天煞!”
***
刚刚在十里亭送完炎玥他们上路后,夏青珀便与玉真乘上马车回府。
一路上夏青珀不时偷瞄玉真,心里紧张得很。
自从完颜雄回去后,玉真就没跟他说过几句话,虽然还如平时一般面带笑容地跟自己问安,问点家常事,可明显就是比之前少了许多话。
他就是觉得不妥,此刻他憋不住了,直接吼道:“哎!你这番邦女人还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玉真被他突然怒吼吓得差点掉了魂,惊恐地看着他:“秀王…这是怎么了?”
“你还好问我怎么了?是我问你怎么了才对!!又不是我让你兄长走的,是他自己突然说有急事一定要走,我拦也拦不住。我可是跟你解释过的啊!”
玉真眨了一下她那双晶亮的眸子,定定看着他,温婉道:“这个事,妾身知道。”
青珀却更火了:“那你为何还生气?都几天了,一直不与我说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真蒙蒙地道:“妾身不明白…妾身根本没生气,秀王为何说妾身生气呢?”
“既然不生气,为何不与我说话?”
“我有与您说话呀。怎么就没说话呢?”玉真越来越糊涂了。
“不是那个…说话,是那个…”青珀就是觉着她没之前说得那么随意和开心。
“到底哪个?”
“那个…睡觉前你也没怎么与我说话就睡着了。”在完颜雄走了后,青珀还继续与玉真一个寝室,不过依旧是分开睡。他已经觉得睡前的谈话是指定“动作”,是必须的。可玉真这几天都没说上两句就呼呼入睡了。
“秀王说的是这个…”玉真想了一会,笑道:“可能是这几天都喝了安神茶,一躺下就睡着了。”
“啥门子安神茶?”青珀用怀疑的目光睨着她。
玉真道:“那日与嫂嫂们一同出去,偶尔说起女子月葵不准的事,他们说这个问题对女子很重要,若不注意调理,可能会影响生孩子。所以我就听他们的。他们说作息尤为重要,不能过于操劳。我为了好好睡,所以就用了安神茶。”
青珀别开脸,低声咒骂:原来又是这些女人乱说话惹的事!
“若秀王喜欢睡前谈天,那么妾身以后不用安神茶了。”
青珀甩了甩手:“这个…倒不打紧。”
玉真甜甜笑着,垂首道:“其实我也喜欢与秀王谈天说地,特别开心。”
青珀窃喜:“你真这么想?”
玉真没正面回答,只轻声道:“天凉了,秀王每晚这么睡地板,很容易染上风寒的。”
青珀的小心肝崩地跳了一下,试探道:“那不知王妃有何高见?”
玉真把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变得更低:“倘若…秀王不介意的话…可以…可以…”
青珀佯作听不到,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可以什么?”
玉真支支吾吾了半会,才道:“秀王可以…到…到床上睡的,如果秀王觉得这不好…那可以当妾身没说…”
“我觉得这样…极好!”青珀捧起她的脸,轻轻亲着她那好看的小嘴,心里期盼着黑夜的来临…
***
马车出发后,芙蓉就一直很不悦地盯着对坐的丁安逸,问:“三公子为何在这儿?”
丁安逸笑道:“之前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们要到西土,我正好也要去西土看看我的生意,反正顺道,就搭个便车了。你家王爷王妃都同意了。”
芙蓉皱着眉道:“我是问,我们可是雇了三辆马车,为何三公子非要坐我们这辆?”
“芙蓉姐呀,我也是没办法。你瞧你王爷与娘娘那一辆马车的,我若进去了,肯定要被你家王爷踢出来,我就不能这么自讨没趣了。最后那一辆可都是辎重箱笼,只有个车夫和两个小厮,我与他们又不熟,你们其他下人都随阿泰走水路回去了,那就没人跟我说话了,这路途漫漫的,很难熬的。就只有跟你们俩挤到一块吧。大家有说有笑,这一路才不至于无聊嘛!”
芙蓉道:“你这张嘴挺厉害的,每回都能有这么理直气壮的理由!”
柳儿帮着丁安逸说话了:“不妨事,其实我们这马车也挺宽敞的,坐三人也不挤,大家也可以说说话嘛。”
“这怎么不妨事!!”芙蓉埋怨道:“柳儿,你之前不还教我男女授受不亲,这么坐到一个马车里,被外人知道可是会有损名节的。”
柳儿没想到芙蓉这会倒是明白“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了,只好无奈笑道:“三公子又不是外人,而且你瞧,”她指了指外头:“不是还有车夫与一个咱们府上的小厮在吗?全是自己人,哪还有什么损不损名节的。”
听到这里,外头的小厮和车夫都暗暗偷笑。
芙蓉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个笑话,狠狠瞪了丁安逸一眼:“都怪你!!”
“怪我?”丁安逸突然很委屈:“唉,怪我就怪我唄!原本想着到了西土后,我就带大家去个好地方,那里的美味佳肴可不比皇都差。”
“哪里哪里?”芙蓉瞬间眉开眼笑问道:“都有什么好吃的?都是我没吃过的吗?一定要记得带我去!”
丁安逸别开脸,故作生气:“刚刚不是某人还嫌我碍事吗?还怪我呢…”
芙蓉很殷勤道:“没有,没有!!怎会有人这么无礼对公子的呢?三公子是最宽宏大量,不会把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记心上的!”
柳儿看着这两个人就像是打情骂俏的小两口一样,不禁掩嘴偷笑。
***
在另一辆马车上,小鹄软软地枕在炎玥的肩膀上,眼皮不断往下掉,很是困倦不堪,这也是她很不喜欢坐马车走长途的原因,她是真受不了这种颠簸。不过也没办法,从皇都去西土,陆路是最快,这样走平坦的路总比攀山越岭要强许多。
炎玥双手抱着她,问道:“娘子不怪我吗?”
小鹄无精打采地问:“怪什么?”
“雷五的事。”炎玥一直搁在心里。自从知道原来雷五是天山上淫杀那么多名姑娘的元凶后,他心里一直不好过:“我知道你心里对他有着恨意,可我没能为你报这个仇。”
小鹄迷糊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人家可是殿前司,朝廷重臣,也不能说杀就杀,反正上回在陛下面前让芙蓉狠揍了他一顿,也算是解了气。”
“上回王夫人的事你也那么狠,我还以为你非要杀了他不可。”
“她可是差点把霍咏枝害得一尸两命…这样的毒妇,就要用更毒的手段来对付才行…这可是跟甄夫人学来的。”她可记得第一次到甄府时候见到甄夫人对付小妾的那一套,感觉挺管用的。
炎玥看着窗外的景色,握着她的手,轻声道:“确实…”
小鹄干脆像抱娃娃一下抱紧炎玥的手臂,合着眼,懒懒道:“那雷五…迟早有一天我会…跟他算清这笔账的…”
炎玥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细语吐了句:“我也等着有算清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