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伴!”在美貌侍女的搀扶下,唐休从软塌中坐直了身子,双手抚面,使劲揉搓道:“那姜牧,你确定他是旧齐遗孤?”
一宿没睡,薛灼在亲自送走了公孙恪与酒鬼之后,急急赶回了将军府,不出其所料,唐休整夜都待在阁楼花厅内等他。
虽然上了年纪,但老宦官依然打起精神坐到了唐休的下首,等随侍十七很是机敏的为二人端来了早餐,新的一天,便从这场君臣奏对开始。
“三十年前,蕴尘司代天子巡视列国,于燕赵相交处无意间发现了旧齐太子姜沂的下落,齐王得镐京恩准,使大将田冶领兵击之……”一边小口喝着稀粥,薛灼眼带血丝,一边抬头朝唐休笑道:“生死关头,恩师令微臣从齐兵的围杀中救出了姜沂的儿子,也就是姜牧!”
“蕴尘司和齐王最后没找你的麻烦?”
“公子啊!”薛灼叹了口气,轻轻放下了陶碗,缓缓道:“当时微臣蒙着面呢,再说了,昆仑山想让姜牧活着,怕是连天子都不会拒绝吧,何况蕴尘司与齐王?在恩师面前,他们就是个屁!”
“可问题是,你家公子我啊,现在连屁都不如!”恹恹挥手拒绝了美貌侍女递到自己嘴边盛满了清粥的木勺,唐休苦笑道:“公孙恪让我去北境,三年啊,万一拿不下宁州,这又如何是好?”
“唉!”接过了小十七递来的手帕,薛灼满是疲惫的擦了擦嘴道:“公子有何想法,不如再与微臣说道说道!”
“西宁广袤,冠绝九州,若能收入囊中,吾自求之不得!”咬了咬嘴唇,唐休眯着眼睛道:“可是我这一走,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回到郢都了……”
“先前微臣也提出过这样的疑问……”
“公孙恪怎么说?”
“公子离开以后,昭将军也不可能常年留守丹阳,如此,国中再无能堪当大任之武将,剩下那些草包少爷们,哪里会是尉迟通的对手,不用我们指使,尉迟通便会抓住机会挑动边衅,此消彼长,人们自然会看到公子对楚国来说到底有多重要!”薛灼再次抄起桌上的竹梜,小口吃着腌菜道:“但凡天下有变,大楚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时候,盘郢诸公定会请公子回国主持大局,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之即倒!”
“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
“如此说来,公孙恪倒也名不虚传,既然千里迢迢赶来丹阳献计与我,他为何不直接投到将军府门下?有这样格局恢弘的谋士相助,何愁霸业不成!”
“呼!”吸溜完最后一点清粥,薛灼示意小十七走上前来收拾桌案,又有侍女恭恭敬敬的奉上了香茶,轻抿一口之后,他面上的疲惫稍稍平复了些:“他说,锦上添花庸才也,雪中送炭才算豪杰!”
唐休感觉公孙恪的想法有些奇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薛灼的话,遂只好沉默,撇嘴哭笑不得。
“临走之际,他还让微臣转告公子,去到北境以后,但有无法解决的事情,他会出手!”薛灼也有些无奈,道:“宁州,就当是他送给公子的见面礼了!”
“和伴伴你年轻的时候一样,圣人的弟子,都是这么狂的嘛?”唐休忍俊不禁,失笑摇头道:“既然想要雪中送炭,助我拿下宁州作甚?等我称孤道寡的时候,他再来投奔,不一样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微臣也是心有疑惑来着,可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猜不透!实在猜不透!”
“莫不是?”稍微往坏处一想,唐休很快就收起了笑容,神情摇摆不定道:“有诈!”
“应该不会!”薛灼连忙出声否认,解释道:“微臣推演过很多次,他没有理由加害主公,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公孙恪已经算出了姜牧等人的下一步行动,且不论主公身在何地,都会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危险,虽不致命,但伤筋动骨恐怕是在所难免了!”薛灼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着几个时辰前与公孙恪在酒肆里谈话的每一个细节,兀自推敲道:“他这么着急催着公子离开丹阳,未必就没有存了保护公子的意思!”
“萧白衣,鱼千城,公孙恪,鲁知秋,於陵望,拓跋东阳,隐仲,姜牧,孙愚……”在美貌侍女的小心搀扶下,唐休起身踱步走到窗边,于晨曦的微光中,极目远眺道:“白河七贤,春秋四大,只剩下柳南风和牙麴没有入世了吧?”
“不然!”薛灼没有回头,轻轻回道:“听酒鬼说,柳南风和牙麴全都拜在了越公子崇介的门下!”
“姒崇介?”唐休闻言陡然一惊,颇为讶异道:“两位圣人亲传,同时效忠一个主公!纵观九州历史,这应该是没有先例的吧?”
“也不知恩师是怎么想的,又或是他俩自己的选择,依微臣看,公子崇介加冕为王之日,便是那江东姒越再度崛起之时!”
“姒崇介这厮,还真是命好!”唐休转过身来,背靠阳光道:“当初阿姐落水小产,我恨不得亲率大军杀至吴中,剁了他的狗头,所幸后来听说他对阿姐是真的不错,我也才勉强认了他这个姐夫,哼!”
“寿春之战,也得亏公子鼎力相帮,他才能打败齐国,坐稳了越国第一继承人的位子,唉,微臣现在相信了,这世上真的有天命所归之人!”
“比如姒崇介?”
“哈哈哈哈!”
漫无目的的从窗边走到了薛灼的身前,唐休居高临下,痴痴凝望着老宦官日益斑白的鬓角,感受到唐休饱含亲切的目光,薛灼抬起头来,君臣相视而笑,神情各自唏嘘,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伴伴无须忧虑,咱们现在最起码还有公孙恪能够争取!”
良久,薛灼欲起身而不得,唐休连忙伸手,搀在了他的臂弯里,使之安然无恙的,稳住了身形:“圣人曾说过,公孙恪料事如神,计谋超群非常人所能及也,和其余诸位大贤相比,我们更需要他!”
“公子所言极是!”薛灼退后了半步,朝唐休拱手作揖道:“若有玉面神算运筹于帷幄之间,盘郢之虎定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但生双翼,敢缚苍龙!没错,他就是我的翅膀!”
含笑注视着唐休心满意足的离开了阁楼,薛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打心眼里为自家主公感到欣慰。
或许,这将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列候的黄昏于鼓角争鸣中逐渐远去,天光乍破的时候,活着的人们会在刀光剑影里,悄悄的迎来帝国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