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诗人的理想国里,洞庭湖畔的深秋该有这么一场雨。
恰赶在岁末的萧索即将铺满这故园山水的时候,豆大的雨滴如同那断弦失控的珠串儿,一颗颗倾盆乱下,于落叶堆积的青石板路上溅起了点点水花。
雨水是清澈的,落在夯土堆砌的围城里,让本该腐朽的苔绿齐齐焕发了新生,被淋湿的它们再次将根茎狠狠嵌入了砖缝深处,然后一层层的,剥落了老墙上略显污浊的外皮。
风来雨急,人间终于变成了泽国……
“今年真是见鬼了,都要到冬至了,竟还能发一场洪水?”
听到唐休倚靠在花窗便的呢喃,薛灼微笑着从案桌上堆积如山的竹简中抬起头来,轻声道:“今日一早,老臣便派人去了甘溪,到现在并没有新的消息传来,估摸着新修的堤坝还算管用,再加固一番,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恩!”唐休正望着窗外雨打芭蕉出神,闻言头也不回的颔首笑道:“你办事,我放心!”
“臣自作主张,以公子的名义挪用了部分军中的粮食和衣被,暂时供应给那些受灾的百姓……”
“准!尚未运送到宛南的粮秣也都截留,以备不时之需吧,事发突然,我会给昭将军修书道明情况!”
“百姓会永远记得公子的恩情,薛灼在此代他们道谢了!”
回头一看,薛灼早已匍匐下身来作五体投地状,唐休摇头失笑,赶紧上前将他扶起道:“伴伴,你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说:君王之贤明,无外乎百姓!对此,我深以为然,丹阳乃边镇,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从军,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想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为我卖命,吃饱穿暖,自然得尽我所能!”
“假以时日,公子定能成为楚国最伟大的王!”
“借你吉言!”唐休笑得很开心,不由得握紧了薛灼那枯槁的手,又道:“伴伴,最近我那兄长,有再派人来吗?铁匠呢,最近在忙些什么?”
“回公子的话!”薛灼稍稍躬身,道:“自打铁匠来到丹阳之后,大公子消停了不少,应该是对其充满信心吧!”
“伴伴你说,这么好的人才,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所用呢?”扶着薛灼回到了案桌前坐下,唐休在屋内踱着步子摇头叹息道:“九州二十一国,数百位公子,个个开府建牙,有人门客上千,有人爪牙遍地,唯独我戍卫丹阳五年,竟无一人来投……”
“臣是阉人,世间但有经纶者,大都不屑为伍!”势单力薄已然成为了唐休最大的弱点,薛灼也曾为此伤透了脑筋。
“伴伴总是这样,把别人的过错强加于自己身上,我不喜欢!”唐休停下了脚步,皱起了眉头,认真道:“以貌取人者,鸡鸣狗盗之辈也!当年母亲仙逝,阿姐出嫁,你便是我在这楚国唯一的亲人,纵使春秋四大,纵使白河七贤,于我心中,皆不及你万一!”
“可是!”薛灼抬头凝望着唐休那无比年轻的脸,心如刀割般凄惨道:“十年,二十年以后,公子春秋鼎盛,正当大展宏图,臣却垂垂老矣,届时,面对四周虎视眈眈的诸侯们……”
“伴伴莫要悲观,该来的迟早会来,我唐敬之要么不争,要争,就争最好的!”听风伴雨,唐休神色坚定,言语慷锵有力:“他日我若为楚王,当筑黄金台以问贤天下,遂横刀北望,饮马澜江,与天子射鹿为宴,钟鸣而鼎食!”
“如此,臣自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
值此君臣相顾无言之时,神木坊内的铁匠铺里,鱼千城在这漫天风急雨骤里终于换下了短衫,穿起了长袍。
长袍有些破旧,他却浑不在意,只是偷偷挪动了小马扎坐到了离火炉更近的地方,小小的刻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不一会儿,半截干涸的树兜儿便现出了些许格外分明的轮廓。
那是一个暂时没有雕刻出眼睛的姑娘,从鱼千城痴傻的笑容中完全可以将她的容貌凭空想象。
不能怪从不以貌取人的唐休在初见鱼千城之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以貌取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作为溥天之下最强大的剑客,铁匠自然也未能免俗。
为了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巴国女人,他甘当鹰犬,行刺王杀驾之事!
来到丹阳有两个多月了,鱼千城一边铸剑,一边抽出闲暇,用木头雕刻出许多玩具,每每极不满意,大都丢进了熔炉,任其化作飞灰。
可能是因为今天的这场雨下得特别有诗意,他灵感似泉涌,下刀如有神,好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之后,怀抱婴儿的美人于炉火忽明忽暗的照耀中逐渐成型,一丝不多,一毫不少,尽都恰到妙处,一切都好。
“小心!”
“有刺客!追!”
冷风中传来狂暴的怒吼,伴随着破空而来的呼啸,洞穿雨帘的锋失转瞬即至,夹带着透骨的冰凉,正赶在鱼千城愤然闪避的当场,“砰!”一声洞穿了木雕美人的胸膛。
长箭斜插入地缝,箭尾仍受力疯狂颤抖,鱼千城怒火中烧,起身将要追赶出去,却不想当空倾泻而下的木渣里,突然飘出来一卷白纱。
鱼千城大手一挥便将白纱掠了过来,见上面有字,他不禁皱眉,细细一看,所有的愤怒,竟都化作了惶恐,然后悲伤,然后,歇斯底里……
狂风暴雨中,人们惊骇莫名的看着一个模样癫狂的黑脸壮汉,一路挥舞着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半截枪头,放肆咆哮着朝南方飞奔而去,壮汉赤着双脚,在不甚平整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了两道狰狞的血痕,即将达到城门口的时候,那壮汉甚至主动袭击了卫兵,只见其凌空一摆拳就打晕了某个想要向前问话的骑士,而后抢过战马,悍然夺路而去。
……
“你说什么?”
将军府里,单膝跪倒在自己身前的军士明显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薛灼心急如焚,连连逼近几步,顺带着语气都愈发阴森了几分,“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让你们盯着,盯着懂不懂?他怎么就疯了?啊?他脑子有没有毛病,未必你比老夫清楚?”
“大都督明鉴!”浑身湿漉漉的军士根本不敢抬头去面对薛灼那几欲杀人的目光,急忙道:“刺客刚刚发动攻击的时候,小人第一时间就给铁匠铺示警了,见铁匠并无差错,小人便立刻带着兄弟们去追赶刺客,无功而返之后,小人正准备回铁匠铺查明情况,没想到……这是铁匠发狂出走之后,兄弟们在铁匠铺找到的,小人办事不力,还请大都督责罚!”
将信将疑的接过了那卷带字的白纱,薛灼快步走到窗边光亮处,定睛一看上面的内容,不由得整个人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