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乱风云 第四十五章 修罗（2）

所谓柳生三天狗，便是柳生十兵卫他爷爷——柳生石舟斋宗严，他老爹——柳生但马守宗矩，还有他自己——柳生十兵卫三严。

虽说他这个的名字有些破坏队形，年龄也最小，但民间关于他的传说反倒是最多的。

这大抵是由于他这些年深入民间，过于活跃的间谍活动吧。

闲话少提，即便在他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的传说，现如今在宫本武藏二刀流的逼迫之下，照样节节败退。

到了宫本武藏这种级别的武者，早就不再拘泥于招式的奇诡狠辣，而是把自己的精气神融入到每一招每一式之中，形成属于自己的势。

当时的武人热衷于风林火山，他却通过自一生的波折，领悟了土水火风四势。

土势！

土为人间万物之根，故而万物皆是殊途同归，只需耐心观察，自可如山岳般岿然不动！

水势！

人心似水，可方可圆，大者好似汪洋，小者不如雨滴。以见敌之心为汪洋，自我之心为雨滴，自可清澈明静，顺势而为。

火势！

若能与火焰保持距离，它便是温和的，可一旦真的靠近，恐怖的热力就会瞬间爆裂。正如战斗时，一切的拆招、试探，都只是为了最后暴烈的一击！

风势！

风即是流派，风即是传统。舞刀一生，宫本武藏早已经对各门各派的风了然于心，战斗时如风中起舞，优雅淡然。

如此，再加上宫本武藏磨练至返璞归真的剑技，其人不说是天下第一，但也绝对算得上无双之士。

只不过随着这具身体中的生命力不断流逝，一段回忆却不停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怎么了！柳生家的免许皆传就只是这样的程度吗！”

正中的一刀当头劈下，若是能慢上一瞬，柳生十兵卫就有不下三种方法反击。然则宫本武藏没有给他“如果”这个选项，太刀迅若雷霆，他只能把刀斜斜架在胸前，侧身躲向一旁。

“柳生新阴流不过如此！太让人失望了！”

愤怒准瞬即逝，多年的细作生活，早就把柳生士兵卫磨练的如同鹅卵石一般，坚硬圆润。

事实上，他现在非常困惑——

宫本武藏年近六旬，再也没有13岁就不留情面地捶死五旬老者，之后66场不败的盛气凌人。

他曾在真剑胜负中受到重伤，也曾在战场上险死还生，而后青灯古佛，问道修书……

最关键的是，按照十兵卫打探得到的消息，这位剑豪如今应该是个沉稳大气的老者才对，怎么会是像现在这样蛮不讲理的疯老头？

十兵卫且战且退，宫本则步步紧逼：“不够！不够！还是不够！十兵卫！如果你只用这样的技巧，老夫定会在十招后斩下你的左耳！”

在短暂的惊愕过后，十兵卫反而明白了宫本武藏的目的。

对方想要的并不是胜利，更不是什么耳朵，而是柳生新阴流的秘技——无刀取！

所谓无刀取，便是空手讨取对手。听上去有些类似于空手入白刃，但实际上差别非常大。更何况用空手入白刃这种招数，来对付二刀流的宫本武藏，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一旦困惑解除，十兵卫的步伐立刻变得沉稳有力，手中的太刀也多了一些变化，渐渐变得犀利起来。

但这仍旧不是宫本武藏想要的……

“怎么回事！你的勇气呢？你的秘技呢？”一刀快过一刀，他渐渐开始不耐烦，“十兵卫！你是在看不起老夫么！“

顷刻间，九招已过。

宫本武藏须发怒张，忍无可忍地挥下了最后的一刀。

这是凝练了他五十年剑道领悟的一击，亦是充满了他余生全部悔恨与失落的一击。

但随着刀身传来的剧烈碰撞，乃至整把太刀都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巨力猛击，脱手而出，他又再度兴奋起来。

宫本武藏以勇力闻名，即便年过五旬，即便十兵卫是以双手对其单手，这一次碰撞仍旧只是一个不败不胜的局面——两人的太刀一起脱手。

换作别的流派，比试中刀一脱手就是结束，但宫本武藏的二天一流有两把刀，而十兵卫更是早已掌握了无刀取的奥义，此刻刀刚一脱手，他便已经矮身加速，直冲入宫本武藏怀中！

这番决绝的突袭并未使武藏受惊，反倒让他心中一喜。他甚至特意放慢了左手中胁差的挥舞，只为了能够见识到传说中的无刀取。

需知他本是个左撇子，真用全力的话，十兵卫绝对抵挡不住。

然而接下来他将要面对的，只有失望而已。

顺利切入过后，十兵卫抬脚就是一个膝撞，紧接着右膝往外一翻，顶住宫本武藏慢了一拍的左手小臂。

到这里为止，宫本武藏心里还留着一份期待，但随着十兵卫高高举起右手手刀，瞄准其颈间动脉切下时，他终于死心了。

带着愤怒和绝望，他仰起脖子就是一记头槌，紧跟着一脚把十兵卫远远地踹了出去。

”哎呀呀！疼疼……“十兵卫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拼命跑出一段安全距离，”不愧是武藏桑，剑圣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哪。“

在他对面，宫本武藏的老脸阴沉可怖，一点没有胜利的气息。

”你在开什么玩笑！这种地痞无赖的打法，难道就是无刀取吗！“

”嘛~无刀取本来就没有特定的招式……而且说起地痞流氓，武藏桑刚才的头槌才更像吧？“

脚下在偷偷拐弯，嘴上可一点也不服软。不知不觉间，十兵卫的左脚已经快要够到地上的太刀。

”再说了，在下本来就只是小打小闹，家父的无刀取，那才是真正的无刀取啊~“

似乎没有听出对方口中的调侃意味，宫本武藏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把胁差插回刀鞘：”柳生但马守宗矩吗……看来是时候会会他了。“

说完，他直接大大方方来到十兵卫跟前，蹲下捡起了自己的刀：”再会了十兵卫，不过你应该不会想要跟我再见才对。“

十兵卫都傻了——什么意思？要去跟老爹真剑胜负？他都十几年没跟强手打过了好吧！

眼看对方越走越快，他赶忙冲了上去。

”等等！武藏桑你听我说！“

宫本武藏毫不停歇：”留到下次见面再说吧。但是十兵卫，如果下次你仍旧只有现在这种程度，是绝对无法替令尊报仇的！“

这特么是真替别人考虑，十兵卫抑郁了，只好张开双手把人拦下。

”不是这样的！所谓无刀取的最高境界，是不动刀剑而击败对手！情报、策略、压迫……这些才是家父所真正精通的无刀取！“

宫本武藏终于止步，脸色难看的好像死人。

”嗦嘎。不愧是做了大名的人物，早就已经放弃像野狗一样的武士道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对方越握越紧的拳头，不断颤动的肩膀，十兵卫心底越来越不安。

”武藏桑你冷静点！话说，你为什么要执着于无刀取呢？击败过剑圣佐佐木小次郎的燕返，你应该完全看不上无刀取才对吧？“

就算对方刻意提起自己的丰功伟绩，宫本武藏脸上还是没有半点缓和的意思。

”我根本没有见识过燕返。佐佐木小次郎那个老混蛋，非要在决斗前搞什么斋戒，等到真的比武的时候，他已经饿得都连我一刀都接不住了！“

”……“

——难道不是因为你迟到太久，才把他给饿坏了么？

十兵卫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在第七区盛传的剑法秘技之中，最有名的只有三种——一之太刀，燕返，以及无刀取。

即便是佐佐木小次郎在世的时期，燕返这一招也是一种即将失传的状态，根本没人学得会！他一死就更成了绝唱。

而一之太刀更是早就成了神话一般，信则有，不信则无，剩下还能够领教的，确实只有柳生家的无刀取。

但是如果无刀取真的只是这种模样，那么也就意味着，宫本武藏再也找不到真正的剑道秘技可以探究、参详。

如此一来，他要怎样才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奥义？

宫本武藏彻底迷茫了。

他孑然一身，早就无亲无故，此世唯有剑与敌而已。如今真剑对决已无敌手，剑道修为又无法更进一步，人生似乎瞬间失去了意义，再也没有一点盼头。

那无边的失望，通通转变成了对无刀取、和柳生新阴流的憎恨！

“太可耻了！这样的做法……你们柳生家根本配不上拥有武士的荣耀！”

他这么一说，十兵卫也有了点火气：“话不能这么说，无刀取有什么不好？其他的武士可不像武藏桑你，他们有父母子女，也有爱人朋友，总不能老想着把人家砍死吧？那跟修罗有什么两样！”

宫本武藏沉默，父母早已亡故的他，一生既没有娶妻，也没有收养或过继什么传人，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陪伴他的都只有腰间双剑而已。

但现在，这份陪伴似乎也走到了尽头……

十三岁时杀死第一个决斗对手，从此以后，他过去的一生就只有连续不断的修习和厮杀。

再看将来，在那座冰雪覆盖的城堡里，等待他的也只是另一场厮杀罢了。

剑，修习，厮杀。

如此空洞的一生，如此虚无的道路。

却正是一条由他亲自开凿，通向自我坟墓的，坚定不移的羊肠小道。

“是了，原来如此。我啊，本就是空无的修罗。”